一路行來,所有人都在向他賀喜,待瞧清他沉凝的神色後,俱都一時驚異。
父親安然坐在書案後,似乎正等着他來。
裴玄之質問:“為什麼要瞞着我下聘?”
裴述打量了他一眼,怒道:“你看看你成什麼樣子?禮儀也沒了嗎?竟然這樣同長輩說話!”
裴玄之撩開衣袍,直直跪下去,“請父親收回成命。”
裴述有些失望,“你怎會說出如此愚蠢的話,六禮過半,婚期已訂,整個京城都知道你要迎娶方氏女。”
裴玄之說道:“律疏言,男家自悔,不追聘财,孩兒願以十倍聘财彌補方氏女。”
裴述怒道:“避重就輕!豈是聘财之故?如今你待要悔婚,旁人會說你是攀附皇氏的勢力小人,不僅自毀前程,更是玷污裴氏的名聲。”
裴玄之:“若要入道,一切迎刃而解。”
裴述将茶杯丢過來,瓷碗貼着耳朵落到地上,滾燙的茶湯濺到他臉上,怒不可遏說道:“你真是迷了心了!竟然想要去當道士!我看你真是瘋了!”
裴玄之紋絲不動跪得筆直,毫無退卻讓步之意。
裴述冷笑道:“來人,請家法!”
院中侍候的仆婢戰戰兢兢,先是聽聞屋中杯盞破裂之聲,跟着就傳來藤條鞭笞之聲。
裴相公從未發過這樣大的怒,六郎君也從未受過這麼重的懲罰。
底下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唯恐受到雷霆之怒的牽累。眼看父子兩個寸步不讓,家宰連忙請來裴夫人說和。
裴夫人見到兒子衣衫染血,心頭有幾分心疼,可出口的話卻是:“六郎,你不該違逆你的父親!”
“父親也不該罔顧我的意願。”裴玄之咬緊牙關說道。
似是沒想到一向恭順的兒子還有這樣倔強的時候,裴夫人一窒,“你父親是為你好。你有經邦濟世之才,肩負裴氏百年興衰,不該如此縱意而為。”
從小到大,母親從來都是唯父親之命是從,從未帶給他半縷溫情,他本以為早就習慣了,可此刻聽到母親的規勸,還是感覺到一片苦澀。
不期然間,他又回想起塞進口中的糖霜蓮子,那絲清甜變得格外可貴。下聘之事一出,阿滿便要成為整個京城的笑柄,自己終究是辜負了她的一片真心。
他想,至少不該自己全身而退,留下她一人孤獨的面對譏諷。
張真人曾與他相談甚歡,有意同他結緣,若是一朝入道,成為真人的記名弟子,此生不再婚娶,便不會辜負任何一人。
他真動了入道的心。
頭頂又傳來父親的怒吼:“綱常禮教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藤條挾着怒意落下。
忽然,從旁閃過一道白光,裴述痛呼一聲,倒退幾步,藤條落地。
雪團爪尖帶血,沖着裴述呲牙低吼。
裴夫人驚叫一聲,連忙去查看裴述的傷勢。
“孽畜!該死!”
裴述袍袖一甩,高喊衆仆撲殺雪團。
“滾遠點,别再叫我看見你!”裴玄之一把拎過雪團的後頸遠遠丢到牆外,怒道。
雪團嗚咽一聲,就此不見蹤影。
裴述冷笑連連,譏諷道:“你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江南道的亂局至今未解,你既自負才高,就去那曆練曆練吧,也好過在家裡同我作耍。”
父親自是不肯叫他入道,可也不會輕易同方家悔婚,将他遠遠打發至江南之地,似乎成了最合宜的緩兵之計。
聖人興許早就惱怒于裴家的不識擡舉,他去江南的認命很快就批複下來,不是同級外派,而是連貶兩級,成了個比芝麻官還要小的八品監察。
臨行前,他被看管在府中,故此也未與師友告别,赴任時已是五月初,頭天夜裡剛剛下過一場淋漓的大雨,空氣中浮動着泥土的清新。
一路向南,水路旱路輪轉,碰見不少流民,也遇到過不少匪盜,王廣漠雖然被砍了頭,可他留下的爛攤子還遠遠沒收拾好。
如此停停走走,半個月之後才抵達江南境内。
夜宿驿站當中,半夜三更,門外傳來利甲刮門的聲音。
南地多雨,沙沙的雨聲更添凄迷,仿似是有冤魂在門外不甘地索命。
裴玄之自睡夢中醒來,靜靜聽了一會兒,片刻後披衣下榻,打開屋門。
從外面擠進來一隻濕漉漉的小獸,無精打采地垂着頭,蹭着他的袍角嗚咽幾聲,興緻不高,似乎受了委屈一樣。
裴玄之有些驚喜又有些辛酸,千裡之遙,山水相隔,不知道雪團是怎麼找過來的。
他用麻布裹起雪團仔細擦拭雨水,手掌之下的雪狐瘦了不少,都能摸到骨頭了,它的腳掌也都磨破了,還淌着血迹。
“辛苦你了,雪團。”
裴玄之輕輕摸摸它的腦袋。
雪團似乎聽懂了,濕漉漉的眼睛裡泛起水光,低落地哼唧一會兒,從口中吐出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