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修衣的葬禮是展蘭枝成年後參加的第一場白事。
她本來以為這會成為她對金修衣最深刻的回憶,不過後來發現這段記憶反而是模糊的。
她幾年前與金修衣相處的點點滴滴反而像退潮之後的貝殼,在她的腦海中熠熠生輝、曆久彌新。
葬禮後那個晚上展蘭枝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夢裡,是與金修衣的初識。
她與金修衣第一次見面,是一個傍晚,夕陽西斜,橙黃的日光籠罩在整個校園。
展蘭枝坐在活動中心的窗旁。
這個位置很好,遠處是校園湖,近處是虬枝,非常适合寫生。
風透過完全打開的窗戶吹進來,細細打在展蘭枝臉上,發絲飛舞。
展蘭枝絲毫沒有被打擾到,她仔細地觀察着景象。
緩慢移動的雲層帶動了光線的變化,整個世界的色彩也不斷變幻。
風吹動樹葉,葉影在暖紅色的牆壁上跳動。
展蘭枝的眉頭不展,指腹在筆杆上不斷摩擦。
怎麼概括,怎麼畫出意境?
展蘭枝最近遇上了瓶頸,這讓她非常苦惱。
她的老師說她的畫缺乏情感、沒有意趣。
她找不到方向,不知道怎麼改進。
展蘭枝閉上眼睛,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仰頭看着天空。
夏天的日頭很長,四點的天空依舊明亮。
風還在吹着,隻是這次的風聲中夾雜了吉他聲。
展蘭枝看向那裡。
是金修衣,金修衣抱着吉他專注地彈奏。
餘晖的暖黃将金修衣整個人籠罩,橙黃色的光賦予她一種親近感。
金修衣的頭發随着風擺動,幾根發絲在她的眼前飛舞。
她垂着眼睛,濃密的睫毛遮擋住她的視線。
她的手指細長,骨節分明。
修長的右手撥動琴弦,左手松開和弦,指尖與琴弦摩擦。
偶爾幾個不和諧的錯音反倒使琴聲變得真摯。
琴音混雜在風聲裡,順着風送到了展蘭枝的耳朵裡。
弦音平靜悠揚,撫平了展蘭枝内心的焦躁。
靈感是突然出現的。
鉛筆被放回工具包中,展蘭枝直接拿出筆刷,往水桶中輕攪幾下。
蘸取水彩,果斷地往白色畫布上塗抹。
畫布有了橙黃的底色。
又拿了一支更小的畫筆刻畫細節。
遠處平靜的湖面上有層層漣漪,近處的虬枝有嫩芽抽枝。
右下角是在認真彈奏的金修衣。
校園湖、虬枝、金修衣。
畫面豐富,色彩鮮明。
在強烈的色彩對比中的是明顯的情感表達。
盡管還沒有最終完成,但是展蘭枝可以确定,這次她自己肯定會滿意的。
正當她打算繼續時,一道聲音從耳畔傳來。
“同學,可以幫我扶一下吉他嗎?我剛才試了一下我自己一個人有點吃力。”
金修衣的琴弦需要更換。
展蘭枝答應了。
金修衣在展蘭枝身旁坐下,展蘭枝扶着琴身。
那根細細的泛着金光的琴弦被金修衣捏着,琴弦穿過小孔,金修衣扭動弦鈕,琴弦變得筆挺緊繃。
咔嚓一聲,琴弦掙脫了金修衣手指的桎梏。
整齊纏繞在旋鈕上的琴弦再次變得松散。
“我也是碰吉他不久,還不是很熟練。非常抱歉啊,打擾你了。”
“沒事,沒事,我不着急,你慢慢來,有時候就會越着急越出錯。”
而後是沉默,隻有細小的琴弦聲和扭動旋鈕的摩擦聲。
這次金修衣的動作變得更加小心謹慎。
金修衣低着頭,眼睛微微眯起,眉毛輕皺。
展蘭枝愣愣地盯着金修衣的發絲發呆。
“好啦,真是謝謝你了,你馬上就要走嗎?”
“啊沒有,我還會在這裡待一會,曬曬太陽。”展蘭枝擡頭,太陽已經下山了,又笑着找補,“沒有太陽也可以在這裡透透風嘛,這樣健康。”
“那就太好了,我下去拿個東西,你等我一會。”
金修衣小跑着下樓。
展蘭枝看着金修衣的身影在她的視野裡越變越小,變成一個小點,然後消失。
沒有來由,頭腦發脹。
她下意識不想讓金修衣離開。
不想讓金修衣離開。
仿佛金修衣離開就是永别。
她突然無法動彈,開始呼吸困難。
景象突變。
四周目之所及皆是漆黑。
黑暗讓她感到心慌心悸。
胸口發悶,呼吸變得不順暢。
展蘭枝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卻無法醒來。
原來這是一場夢。
對啊,這當然是夢,現實裡的金修衣已經死去,她剛參加了金修衣的葬禮。
她親眼看見了金修衣的遺體。
她往遠處望去,四周已然不是剛才的漆黑。
場景又變回了校園。
校園湖、虬枝、金修衣。
遠處的校園湖依舊平靜,而後突然揚起大波,将金修衣卷入其中,金修衣在向她呼救。
金修衣的手不斷拍打水面,掙紮隻是徒勞,她仍舊不斷被湖水吞沒,手臂、手腕、指尖,金修衣就這麼一點一點、無法阻擋地沉入水中。
金修衣是溺亡的。
展蘭枝無法動彈,眼睜睜看着一切。
她又看見了近處的樹木。
樹木迅速抽芽,枝幹開始迅速向遠處高處伸展,葉片變得肥碩。
金修衣突然出現在高高的樹幹上,迅速生長的樹木将她藏起。
“你說我從這裡跳下來會怎麼樣?”
展蘭枝隻能聽見金修衣的聲音。
不要。
不行。
碰——
重物撞擊地面。
金修衣是墜亡的。
展蘭枝隻能看見一灘血泊。
依舊渾身發麻,耳邊隻有尖銳刺耳的嗡鳴。
金修衣又突然完好站在展蘭枝面前。
“你在看什麼?我還這裡。”金修衣揮了揮手。
展蘭枝用力眨眼,目光中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恐懼。
展蘭枝終于恢複力氣,她用盡力氣撐起身體。
竭盡全力拉住金修衣、撲向金修衣。
一場空。
“你知道我的死因嗎?”這是夢中金修衣的最後一句話。
展蘭枝久久不能回神。
當展蘭枝擡頭時,場景再次變化,金修衣已經躺在棺椁裡。
她看見金修衣的棺材被完全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