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并非嶙峋的高架橋。
生命是高架橋上廣闊的天空,是高架橋下無邊的河流。
爬上高架橋欄杆的少女深藍色的裙子被風吹得鼓起來,獵獵作響。
為了一張完美的照片,她必須做這件事。
攝影師近乎瘋狂地切換各種角度拍照。
“低一點。”
“再低一點。”
“想一下觸摸風是什麼感覺。”
少女腦海裡想着那部詩集裡關于風的歎詠調。
“風穿透了他,使他成為血裡生出來的血,成為神的造物中生出來的新神。”
此刻她獵獵作響。
可她的手,自然又樸素地觸摸風的軌迹。
攝影師湊近了,少女閉着眼睛,如同并非站在高架橋的欄杆上,她觸着風的平和姿态,若足尖立于草原。
女孩并未意識到攝影師變得顫栗的手,和眼睛裡頭泛着的瘋狂。
“她是葉子裡生出來的葉子,是血裡長出來的血,是神的造物中長出來的新神。”
女孩喃喃自語。
蓬松的頭發風吹得散開又合攏,如同飄飛的蒲公英。
女孩茕茕孑立,一身孤冷。
“去成為新神。”
恰逢此刻。
一聲低低的,帶着癫狂意味的笑,随着風射入了女孩的思緒。
她陡然睜開眼睛,下意識想要跳下高架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下一秒,腹部被人用力一推。
風劇烈起來。
橋也搖晃。
她不解地望着天橋上對着她如同惡魔之眼一般的攝像頭,眼睜睜看着天橋變得越來越小。
攝像機卻如同一道死死鎖定在她身上的眼球。
惡心,黏膩,無法擺脫。
為什麼?
可沒有時間思考了。
她的眼神閃過恐懼、絕望,最後歸于平靜。
最後想起了某個她放不下的人,于是閉着眼睛悲傷起來。
河面離她越來越近。
死亡親吻她腳踝的下一秒。
藍色裙擺在水裡濺起最妖冶的花。
她是葉子裡死掉的葉子,是血液裡死掉的血液,是神的造物中死掉的舊神。
*
柳柳看着電視裡背着攝影機的男人對着媒體哭得聲淚俱下。
“如果知道,她讓我來這裡為她拍攝,隻是為了讓我記錄她自殺的最後一瞬的美麗,我甯願永遠退出攝影界。”
“我是一個籍籍無名的人,這是一條生命啊!!”
“我救不了她。”
“至于最後的那張照片,她落下去的那一瞬間朝我嘶吼;‘不要愣着’,拍照。”
“我想,這是一個少女獻給世間的最後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我不願公布,可是它是她生命凝聚出來的至美一刻。”
“而且她說:我要把所有拍攝的作品,都公開給所有人看,這是她獻給世界的禮物。”
羅冬不會這樣做。
羅冬不會這樣做。
羅冬不會這樣做。
女孩在心中默念,指甲在脆弱的手心留下劃痕,慢慢帶出血漬。
她對羅冬的記憶永遠停在了17歲。
那個為了她離開雪域高原的羅冬。
那個一巴掌将欺負她的小太妹扇倒在地的羅冬。
那個背着她沖向兩千米終點的羅冬。
那個曾經在大雪封山的時候找了她一整夜的羅冬。
那個頑強得如同雄鷹一般的羅冬,絕不可能自殺。
也絕不可能說那樣的話。
五年前的新聞反反複複地播放。
門扭轉動了一下,柳柳關掉了電視界面。
轉頭的瞬間,柳柳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和姿态。
她笑着看向門口回來的男人。
“阿吾,你回來了!”
睡裙順着女人的動作層層疊疊地親吻她的腳踝以及被捂住的每一寸肌膚。
她摟住男人。
男人高大而魁梧,身上穿着呢子羊毛西裝,硬挺的面料使得他俊朗的面孔嚴整如雕塑。
細細的手腕勾住他時,帶來一陣綿柔的香氣。
這種香氣滲透進了男人的血肉,鑽進了他的骨頭縫裡。
他眉目舒展開來,眼神中透着一種狼一般的侵略感。
漆黑的眼睛咬住柳柳的嘴唇,然後俯身。
巨大的手掌撚着她肩頭柔軟的皮肉。
“想我了麼?”
他聲音嘶啞。
“訂婚宴我都準備好了。”
“我會讓你成為最幸福的妻子。”
“我一直都在等……”
女人擡起嬌小的臉,面色白如膩,淡棕色的眼睛裡頭帶着一些朦胧的水光,亮亮的,是一種很模糊的亮,是帶着一點淚光的亮。
她很美,從高中見到她的第一眼,從她還是個小啞巴的時候,她就這麼美了。
虛無的狂風從不知名的遠處和高處席卷下來,卷得驺吾心裡的曠野狂瀾四起。
“咔哒。”
門從裡面被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