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下課鈴響起,伴随着周遭人群哄鬧,程鶴斯說了一句話,但他們沒有坐在一起,賀蓮沒聽清。
他剛剛說,“我沒”什麼?
賀蓮本想問的,但是餘淼勾着他的肩膀讓他陪着去抽煙,看到程鶴斯匆忙往相反的方向走,就知道估計又有老師找他,于是作罷。
之後的日子過得很平和,賀蓮希望接下來幾天都這麼順利,演出前保持一個心情穩定和身體健康的好狀态都是非常重要的,但上帝總在你覺得一切都順利發展時,偏偏丢個障礙物讓你自己想辦法跨過去。
賀蓮當然不會這麼乖巧地按照常理來。他會把障礙物踢倒,再踩在上面走路,或者大卸八塊,作為武器裝備收着,說不定未來哪一天就派上用場。
但這次發生的事情,并不能用蠻力解決,還有點出乎意料。
離周末live還有兩天的周四下午,是臨近放學的好日子,這天偏偏是賀蓮的勞動值班日,分到的清掃區域正是平常餘淼喜歡來抽煙的地方,開學的時候還在這裡發生過沖突。
樹多半已經凋零,地上到處都是落葉,跟他一起負責的人鬧肚子半天都沒從廁所出來,猜到這人在偷懶,賀蓮知道但懶得管,手上操着個又長又大釘耙似的掃帚,拿在他手裡倒絲毫不費勁,随便掃幾下,葉子和灰塵全飄起來,一整個心不在焉的程度。
“咳咳咳……fuck,能看着點嗎?”
趕去西校區上音樂晚修的過路女生不滿的罵出口,手裡的書往面前揮了揮。
但土色灰塵後,隻看到一個校服外面套着連帽開衫灰衛衣的帥哥,帽子扣在頭上松松垮垮,壓住了額前的劉海,卻遮不住非常俊美的面容,況且這帥哥還朝她勾了勾唇,彎了尤其漂亮的眼睛。
“抱歉。”
“oh,沒關系。”
女生多看了他幾眼,似乎想要上前,但帥哥已經轉身,一邊掃一邊往前面大樹的方向走,掃地的身影非常不羁,且……随意,看這樣子,風一吹落葉又飄走了,掃一晚上也是掃不完,這樣想着,女生看了看時間着急上課,就先把照片拍下來,打算之後拿着照片問,問不到就放學校帖子裡,總會有人認識他。
鏡頭裡的帥哥走到大樹底下,那裡站着三個勾肩搭背的男生,準确來說是其中兩個高個的男生搭着中間個子稍矮的男生肩膀上。
帥哥用掃帚的把手隔開了其中一個平頭搭肩膀的胳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平頭笑了笑,另外一個西瓜頭則握住帥哥的掃帚棒,借力似乎把帥哥往後推了推,帥哥隻往後退了一步,看向個子矮的男生,男生頭快低到領口,肩膀似乎在顫抖。
距離太遠,她分不清男生是因為笑才顫抖還是什麼,總之幸好帥哥這個側臉的動作,她終于抓住了時機,立刻放大迅速按了幾下快門鍵,拍到了帥哥的臉,這才滿意離開。
“喂,别多管閑事。”平頭重新把矮個子摟過來,笑着說,“我和這個小兄弟叙叙舊,和你有什麼關系。”
賀蓮瞥了眼他的領帶,都是東校區的,矮個子驚慌地看了他一眼後迅速低下頭。
這可一點都不像“叙舊”。這種事情在聖德克裡很常見,賀蓮知道管了也沒用,還會發生,本意是打算繞過的,可是這矮個子總是用一種非常期待的目光看向他,這種目光幾乎在霎那間就讓賀蓮想起了家裡的園丁。
同樣年輕的臉龐,少年的身軀清瘦又矮小,他不會說話,是個啞巴,多虧了他,賀蓮自小就會打啞語,但經常帶他出逃的事情最終還是被賀女士發現了。
啞巴離開的時候是切爾西特的冬天,呼出來的氣體是白霧狀,在海拔高的山區裡,即便穿羽絨服身體也會很快冷卻。可是啞巴隻穿着一年四季的園丁服,格子背帶長褲,單薄的白襯衫,沾滿泥點的黑色長靴,可以遮住眼睛的八角帽,一個書包的容量就裝滿了他全部的家當。
走出他們家大莊園設計繁瑣複雜的黑色大鐵門時,園丁薄如紙的身體轉過來,因為臉頰瘦削失去了應有的膠原蛋白,大眼睛凹陷在眉眼間,原本應該顯得呆滞的眼神卻非常明亮,明亮中又摻雜着期待。
賀蓮知道園丁想說什麼,他想說,留下他。
如果是現在的賀蓮,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反抗賀女士,但當時的他,各方面的認知上限都被囚禁在四角窗内外所見所聞,哪怕有想要留下他的想法,卻還是從身心畏懼賀女士。
大鐵門沉重地關上,落上掉鐵皮的黑色大鎖,一層又一層,是無法砍斷的枷鎖,也是雙腳無形的鐐铐,他看着園丁最終垂下明亮的眼睛,消失在視野内時,知道這輩子或許再也無法見到他了。
在這樣寒冷的深冬,穿這樣單薄,等到走一晚,下山的時候,大概就已經失去了知覺吧,幸運的話,會被帶走,不幸的話,就會凍死在半路上。
園丁又小又薄的背影,成為他對啞巴最後的影像。
賀蓮後來不是沒有找過他,但結果并不盡人意,甚至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像古老故事中凍死在雪地中,靠點火柴獲取溫暖的小女孩,以此結束了年輕的一生。不管善良的人命運多麼悲慘多麼遺憾,都始終是人們口中令人唏噓的故事,唏噓過後,人們仍舊快樂地生活在這世上。
人們總是無法對他人的悲慘命運感同身受,但作為與之生活過一段時間的人,其複雜苦澀的情緒外人也并不能體味到,連訴說都找不到一個合适的人。
應該抓住他的,應該喊住他的,應該拉住他的。
他毀掉了一個年輕的生命。
矮個子的目光和啞巴如此相似,就像在說,“求你,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