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子不疑有他,将手中長铛揮動得更快。
阿菊踏入庖屋,目光鎖定在竈邊那隻洋錾金的銀酒壺,酒壺蓋上有着不細看難以瞧見的兩個小孔。
就是它了,阿菊聽老甲說,這個稀奇玩意兒叫做鴛鴦轉香壺。
她假作不經意地向它趨近,将那酒壺拿起來晃了晃,裡面尚且還未有盛酒。
離她最近的一位長着花白短髯的庖子用餘光瞧她,問:“姑娘還有旁的事要交代嗎?”
阿菊的指尖沒有一點溫度,她從未做過這般事,生怕自己會被他看出蹊跷。
“沒有旁的事,”她道,“我隻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不等對方回話,阿菊徑自繼續說下去:“我瞧這酒壺是空的,我來斟滿吧。”
好在男人沒有拒絕:“那便辛苦阿菊姑娘了。”
“不過庖屋内的煙氣怪熏的,阿菊姑娘倒完酒就出去吧,”他不再看她,躬腰去挑動柴火,“雖說少了阿灣……但我們倆是熟手,勉強也可将事情辦妥,飯菜一會兒就能準備好。”
阿灣便是那位枉死的青年。
庖子仿佛才想起阿灣的死與阿菊有關,回首看了她刹時失去血色的臉,自覺失語:“阿菊姑娘,我沒有那個意思。”
阿菊垂下眸子,很輕地說了句無事,也不知曉對方是否能聽見。
男人說不出什麼寬慰的話,轉過身去做事。
阿菊同樣将注意力落在自己攜來的任務上,打開壺蓋。
确認對方正專注地盯着火,她小心翼翼地展開手中的油紙。
今日她特意穿了一件廣袖衣裙,為的就是此刻。
眼見得白粉盡然抖落進壺内的暗處,阿菊尚未松口氣,背對着她的庖子遽然啟唇:“阿菊姑娘。”
身子應聲一顫,阿菊慌亂地将油紙掖進袖中,擡目問:“怎麼了?”
“大當家不喜壺中酒斟得太滿,”那人提醒道,“你莫觸犯他的禁忌。”
“好,我知曉了。”阿菊自覺後背的衣衫被汗浸濕,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事已至此,阿菊清楚自己再無退路。
她早該在四年前就與段籌做出了斷,如若當初她不跟随段籌上卻步山,便不會牽扯出之後種種。
不過再怎麼後悔也是枉然,眼下她也終于要将自己撥回正途。
酒液傾入壺中淹沒白粉,阿菊發現她遠比自己想得要勇敢,要心狠。
酒壺被蓋上時,她莫名想到曾經聽見的蓋棺聲。
棺蓋自然比壺蓋沉重多了,可不知為何,阿菊覺得雙耳很痛,與阿婆下葬那日一樣痛。
棺椁裡鎮的是阿婆的一生,這個壺蓋鎮的是她糊塗又可笑的四年。
“酒裝好了,”顧不得多作感慨,阿菊對兩位庖子道,“我還能幫你們做些什麼嗎?”
庖子看着她,好像看着一尊易碎的玉佛像,忙說:“不用了,你快去歇息吧,我們自己來便行。”
阿菊未有錯失兩人眼中的唯恐不及,但她此刻也不欲在此逗留。
她又看了眼酒壺,提步離開庖屋。
從小步至大步,身後似有灼灼烈火追逐,阿菊的裙擺掠過腳邊的花草。
隻要她走得足夠快,就不會被悔意絆住。
*
林蘊霏與修蜻被老甲領至段籌的身邊坐下。
筵席辦在老地方,因為深知此地曾經發生過何事,林蘊霏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當然,這種不爽與身旁的段籌脫不了幹系。
盡管他未有對兩人動手動腳,亦沒有叫他們效仿其他美人極盡獻谄,在他周身的林蘊霏還是感受到一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威壓。
這種威壓與文惠帝身上流露出的不同,文惠帝作為天潢貴胄,自小便身居高位,與其說是威壓,倒不如說是天成的貴氣。
段籌卻是從骨山血海裡摸爬出來的,後天浸出了嗜殺的壓迫感。
老甲看着如坐針氈毫無反應的二人,忍不住開口提點:“兩位小娘子不妨替大當家布菜吧。”
修蜻與林蘊霏飛也似的對過眼神,他作勢去拿那雙還不曾動過的烏木筷:“大當家想吃什麼菜?”
段籌掃了眼眉目似嬌帶怯的修蜻,沒有拒絕:“你看着夾吧。”
依照他們制定的計劃,潛睿于今日酉時左右将蒙汗藥下入水井之中,那麼此刻目光所及的這些飯菜酒水皆已浸染過藥。
或許在筵席之前,三人就已不知不覺地接觸到蒙汗藥,但林蘊霏不會心存僥幸。
隻要段籌他們正常用膳,稍後必将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