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隻是太累了,沒有力氣應付。他不希望在這個時候被打擾,不希望被看到。
天空依舊陰沉,棚屋的窗戶和大門都被人用木條封住,給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聞添加了幾分真實性。一陣風吹過,四周的雜草微微晃動,正如同他荒涼的心境。雷古勒斯靠在栅欄上望着破敗的棚屋,心裡突然生出來一個并不怎麼可怕的念頭:如果他能将自己埋葬在這裡該多好。
理智告訴他逃避是無用且可恥的,但他不是一台冰冷的機器。他也有屬于人類的、柔軟的感情……
有一團東西趁着他走神的時候挪到了他身旁。雷古勒斯用餘光看到,知道那是誰。他沒打招呼、沒說話、連動也沒動,裝作自己是一團空氣……如果他能死在這裡就好了,可惜不能。
他的同伴溫順地保持着安靜,雷古勒斯也沒心情費心将她趕走。況且,這裡又不是他的地盤,萬一這名拉文克勞對尖叫棚屋真的有興趣呢?雷古勒斯知道,她的興趣很雜;他敢肯定,如果他問起來的話,她十有八九會這麼說,盡管他們都知道那不是真實的答案。
“阿嚏——阿嚏——阿嚏——”
菲利西娅一連打了三個噴嚏,讓雷古勒斯想繼續自欺欺人地忽略她都沒辦法了。他冷着臉,一句話也沒說,将自己的鬥篷解下來罩在了她身上。
菲利西娅似乎是道謝了,但雷古勒斯沒應聲。他足夠累了,不想說話,也不想聽到冠冕堂皇的回答。他現在厭棄一切虛僞的東西……但其實最虛僞的那個人是他。
他曾經向黑魔王宣誓,要做他最忠誠的下屬;而現在,不到一年的功夫,他的世界就完全翻了個個。好的成了壞的,壞的成了好的,但他不能暴露自己,否則不僅會丢掉自己的小命,還有他的家人……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是個毋庸置疑的失敗者。
雷古勒斯不知道,為什麼菲利西娅還在這裡。他得說,就算她對尖叫棚屋有興趣,這些時間也夠滿足她的好奇心了。更讓他感到不解的是,他居然毫無不适地接受了她的存在,就好像他們是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似的。可他現在沒空去探究這件事。
那天,在雷古勒斯的記憶裡,在氣氛陰森的尖叫棚屋旁,綠眼睛的女孩隻對他說了一句話:
“你看,天晴了。”
秀麗溫和的聲音。他不太情願地轉頭,而後永遠記住了那一刻——她比他矮了半頭,披着一件過大的黑色鬥篷,蒼白的臉頰上是玫瑰色的紅暈;蜂蜜色長發帶着端莊卻略微俏皮的卷,在陽光下泛着淡淡光澤。她伸出一隻纖巧白皙的手,似乎要去掂量落在掌心陽光的重量;祖母綠色眼睛因為笑容而熠熠生輝,帶着如同春回大地般的溫暖,無聲吹拂過他枯萎、荒涼的心田。
這個笑容令雷古勒斯瞬間失神。血液快速流動,他的思想脫離了掌控。在這一刻,他明白了為何會有特洛伊戰争;在這一刻,他知道,他願意為了她幾乎有魔力的笑容做任何事情,比如,挑起一場血腥的戰争、獻祭自己的生命、向她臣服——和她的笑容相比,它們是那麼、那麼的微不足道。在這一刻,他體内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瘋狂地叫嚣:
抓住她。得到她。毀滅她。
菲利西娅很快将頭轉了回去。魔力消失了,隻剩下淡淡的陽光。雷古勒斯垂下眼睛,不理解剛剛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瘋狂荒唐的想法,甚至開始否認它們曾經短暫的存在。這天晚上,他在自己的日記裡簡短寫道:
“和西裡斯談崩了。下午在尖叫棚屋旁度過。将鬥篷借給了麥克米蘭。”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筆尖在“Macmillan”最後一個字母的長尾處停住。等他發現的時候,那裡已經暈染了一團深藍色的墨漬,令他心頭一跳。他心煩意亂地移開筆尖,在新的一行匆匆寫下最後一個潦草的單詞,來不及等墨水幹掉,迅速合上了本子,如同要迅速打消自己腦子裡那團還未成形的想法。
“不可理解”。
在這天晚上,對着日記本發呆的人不止雷古勒斯一人。菲利西娅盯着日記本的空白處,腦袋暈暈乎乎的,在打噴嚏的空當思考要寫點什麼。
“……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那麼的孤單,讓我忍不住靠近。他安靜地站在那裡,帶着幾乎要沉沒在此的絕望。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慢慢地接近。我以為他沒發現我,但在我不小心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後,他毫不遲疑地把鬥篷借給了我。”
“我本該更快地判斷出他平時用的香水,但我的腦子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絆住了。真是不想承認,我在今天下午居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不應該說那句話的,我再蠢也能看得出來他不希望被人打擾。可我居然說話了。”
“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我早就知道。但它們從沒有像今天一樣,透着一團化不開的沉重的疲憊。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似乎能看到我在想什麼,我卻不讨厭這種感覺。他看着我,溫涼的目光瞬間打消了我繼續出聲的想法。”
“在此之前,我從未意識到,他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和我同歲。我發現了他的秘密,并不為此感到高興。我隻想陪着他。我喜歡他的——”
菲利西娅沒有寫完這句話。她在下一行寫道:橡木苔、香根草、琥珀,玫瑰、茉莉、紫丁香。那是她的鼻子告訴她的。
這一天,他們說的話不超過五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