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嗎？”雷古勒斯握住她的手，下意識地摩挲着她的手指。

“沒有人會不害怕死亡，因為那對一個人來說意味着一切都結束了。畢生的追求，百年的榮耀，一切都要歸于塵土。沒有人知道前方是什麼，為什麼不能害怕？”

“但你聽起來不是這樣的。”這也是雷古勒斯困惑的地方，菲利西娅笑了一下，依然是她标志性的柔柔的笑。

“我也害怕死亡，但我學會了漠視恐懼。”

不，你會活下去的，雷古勒斯想。

菲利西娅以為她猜到了雷古勒斯為何突然提起這個話題，心中隻有對他的憐惜。在送走她之後，他還有大好前程，還要度過很長很長的人生，但她不是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在不看向她的時候一片死寂。他才十七歲，是多麼年輕啊，菲利西娅突然很後悔沒有早些認識他。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隻剩下夜空中煙花的聲音。

突然，菲利西娅握住了雷古勒斯的手，令雷古勒斯下意識去看她。她開口道：“隻有真正面對過死亡的人才知道生的可貴。在此之前，不要幻想。”

“幻想？”雷古勒斯詫異道，像一隻被踩到尾巴尖的黑貓。菲利西娅沒有察覺到他隐藏起的不安，繼續說下去。

“人在面對困難的時候很容易會将死亡當成自己的退路，這很正常，但這個選擇是不可逆的。我真的很讨厭那些贊美死亡的人，還有那些自己躲在後面教唆别人去送死的人。”

雷古勒斯想到了一個現成的例子，很不符合食死徒準則地笑出了聲。氣氛輕快起來，貢獻出一隻手臂當靠枕的雷古勒斯也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那你覺得死亡是什麼？”他純粹出于好奇問道。

“死亡隻是死亡，它的意義都是人類賦予的。”

“比如呢？”

“比如失敗者的庇護所、弱小者的伊甸園、野心家頒發的獎章。”菲利西娅不以為意地列舉。

雷古勒斯再次笑了，這次菲利西娅投來了不滿的目光。

“那你覺得呢？”她不依不饒地問，“你認為死亡是什麼——或者說，你想賦予死亡什麼意義？”

“使命。”雷古勒斯簡短地說，“或者——”他停下來。

“或者什麼？”

或者為了我愛的人，為了你，雷古勒斯在心裡說。他看向菲利西娅的眼睛，發現裡面盛滿了不解。看來她還不知道，雷古勒斯希望她永遠也别知道。他不希望她背負着他的命度過餘生。

“或者榮耀。”雷古勒斯給出了一個非常符合他身份的回答。他原以為這已經是兩人間公開的秘密，卻沒想到菲利西娅反應非常激烈地揪住了他的衣服前襟。

“死亡不是榮耀，它絕不是榮耀。”菲利西娅斬釘截鐵地說。

雷古勒斯一時間驚訝極了。他又有些想笑，但笑容在看到菲利西娅認真的眼神後慢慢回落。

“死亡不是榮耀。”菲利西娅重複道。

“我隻是随口一說——”

“它不是榮耀。”她堅持道。

“好了，我知道了。”他試圖搪塞。

“死亡，不是榮耀。”

在雷古勒斯的記憶中，菲利西娅從未對一句話這麼較真過。他背靠着牆，淡淡的花香撲面而來，她的鼻尖幾乎要貼上他的了。她的每一處五官都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樣子。不，他不能繼續看下去了……雷古勒斯别過臉頰。

“死亡不是榮耀。”菲利西娅将臉輕輕貼在他的胸膛上，在那裡有他年輕的、鼓動的心髒，“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替我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不要以死亡為榮。你值得最好的。”

一股辛辣的感覺滾過雷古勒斯的鼻腔。他無法描述他現在的心情，但如果非要說的話：他的心一多半在被地獄之火炙烤着，為她過往遭受的一切痛苦，為他的罪惡，為他的所有錯誤；還未被火燎到的那一半卻在眺望天堂，憧憬着這該死的一切結束後的世界。那應該會美好得令人想流淚吧？

她可以親眼看到那個美麗的世界。

“好，死亡不是榮耀。”雷古勒斯溫順地重複道。

菲利西娅擡起頭，望進他的眼睛裡。雷古勒斯緊張地看着她再次湊近。不，不行，不能更近了——

“你的眼睛裡有煙花呢。”她微笑着說，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雷古勒斯想挪開眼睛，他應該轉過去臉頰的，但他似乎中了她的魔咒，隻能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越來越近。他拿出全部的意志力忍住不出聲。

“你喜歡我嗎？”菲利西娅故意問。

“喜歡。”雷古勒斯啞聲說，臉頰染上了淡淡的紅暈。

他擡起右手，那隻無數次穩穩抓住金色飛賊的手現在竟在微顫，連帶着他的身體一起。他将手放在女孩菲利西娅的臉頰上，感受着鮮活的她，多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他的煙花，他的女孩，他的生命——一切都還在，都還屬于他。

“我真的喜歡你，菲利西娅·麥克米蘭。”他念出她的名字——他命運的魔咒。

菲利西娅湊過來，用柔軟的唇貼住他的臉頰，親吻那上面的淚痕。

“我也喜歡你。”她的吻比月光還輕——不，應該說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如月光般的不可思議的夢境，“我沒有逃避我的死亡，我也不許你逃避你的未來。”

“砰——”的一聲，無數煙花墜落，特洛伊淪陷了。

她不許他逃避。

“好。”雷古勒斯全身都在同這個回答一起顫抖。

菲利西娅懲罰似的輕輕咬了一下雷古勒斯的唇，讓他所有被壓制的情念刹那複蘇。多麼甜，多麼軟。他迅速奪回主動權，握住她的手扣在凹凸不平的石牆上。他親吻着她，就好像從前未嘗滋味，此後僅此一夜。

雷古勒斯終于明白那位無名求婚者對于蘋果小姐的觊觎，因為現在的他也同他一樣，渴望得到眼前的女孩，為此不惜卑微地求愛。熾烈的情欲之下，他不再想做正人君子。現在，她知道完整的他了，他的瘋狂，他的純真與卑劣，陰暗的占有、假意的臣服，僅僅作為一名普通男子的他。

“幫幫我。”他請求着，聲音真的在顫。菲利西娅眼角含淚，已然在他炙熱的親吻中化了。

親吻她，撫慰她，取悅她——他如煙花般短暫一生中唯一的愛人。她會感受到他所有毫無保留的熱情，他将賦予她所有懵懂愛戀以形狀。

雷古勒斯在漫天的火樹銀花下不斷親吻他愛着的女孩。他自己也仿若是其中一枚，膨脹着升到頂點，在最高處綻放成火，于黑暗中失重凋落。循環往複，不知疲倦。

菲利西娅告訴雷古勒斯，生命是寶貴的，但他從來明白這世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抛開幻想和粉飾，不是贖罪也不是逃避，深思熟慮，慎之又慎——他愛重她，更甚于他自己的生命，直至最後一刻，直到永恒。

在那之前、在這一夜，他将最好的他獻給她。祝她新年快樂，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