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目光縮了一下,很畏懼似的,他像是不堪忍受帳外的風雪,伸手擋了臉。
可隻有他自己知道,若是不遮擋,隻怕他面上神色就再也維系不住。
他竟真見到了前世的自己!此刻二人如此之近,相見事實絕非幻覺。既如此,那麼蟄伏借力,一點點改變前世走向結局,也定然并非天方夜譚。
司珹舌尖咬得愈緊,已嘗到了血腥。
一切竟都不是夢,他呼吸急促着發抖,寒風從簾外卷進來,吹得滿頭亂發蓬蓬,他如墜泡影,又如夢方醒。
這場景落在季邈眼裡就變了味。季邈人方進帳,就被滿屋的血腥味激得擰眉,他被燭光裡的匆匆一眼晃得失了神,又見此人如此怯怯,某種難言的情緒攀升出來。
那一眼裡潋着水波,泛起的漣漪分明驚惶又無措。他皮相生得太好,被帳内焰芯舔掉了輪廓,隻映出溫白又細膩的膚色,那眼梢淌下的血就顯得更濁,要來弄髒他這個人。
他才更像是這兇案現場的受害者。
可躺在地上的屍體分明不是他。
下一秒,司珹主動的回避才讓季邈重新定心,後者跨腳繞過污濁,蹲在徐百戶屍首前,掰起他下巴,瞧見了喉嚨與颞颥間可怖的血洞。
傷口猙獰,捅刺得極深,卷刃将皮肉都攪爛了。季邈扯出帕子擦了手,起身睨着司珹。
“人是你殺的。”季邈說,“擡起頭來。”
司珹打了個寒顫,緩慢地擡眼,季邈注意到他蜷在袍子間的五指捏緊了,指骨揉皺了布料。
那是壓抑着興奮的不自知,他攥得這樣用力,傷口牽動,又滲出了血。
可季邈自然會錯了意。
“現在知道怕了。”季邈聲音發冷,“殺人的時候倒是狠辣——你腰牌呢?”
“大人!”司珹猛地仰首,努力抑住哽咽,“我并非......”
季邈這才看清他前胸景象,那揉亂的外袍間淩亂布滿血指印,隐約露出的胸膛間殘留半截箭首。傷得這樣深,卻又這樣隐秘,似有若無地引人窺視。
“我并非軍戶。”司珹眼眶透紅,聲音潮而啞,聽着害怕極了,“小人被徐百戶所救,臨時安置在營中。今夜來此本為答謝救命之恩,誰知他竟然......”
他話沒說盡,可季邈哪兒能不明白。這泣訴裡滿是無可奈何,滿是不得已而為之,這般無辜,季邈險些就信了。
他眯着眼,蹲在司珹身前,兩人相隔不過咫尺。
離得近了,司珹那雙眼就更生動,表層的哀憐被攪亂,季邈呼出口氣,說:“你下手夠狠,時機也尋得好。”
隐約的啜泣消散了。
司珹眨眨眼,他的睫毛密而長,眸光半斂着,像藏在陰影裡的潭。如今表面的良善被打破,漣漪裡泛起靜而冷的芒針,輕輕刺着人,好似一切都是故意而為,一切都如他所料。
季邈沒躲,他正面接住了這種目光,再次在破碎的僞裝裡覺察到微妙。
分明是初見,卻透出一種古怪的熟悉感。
“大人應當很清楚,”司珹說,“我有什麼撒謊的必要?殺了百戶,又被當場撞見,我本也是死路一條,如今不過圖個清名。”
他聲音裡的沙啞還在,箭傷延續了這種虛弱,教他的話又變得有幾分可信。季邈停在原地沒動作,他盯着司珹,不明白對方究竟哪裡來的底氣這樣愚弄人。
他忽然問:“你叫什麼。”
司珹吐字依舊很輕,他這樣虛弱,又這樣遊刃有餘。
“司珹,”季邈咀嚼着這個名字,搖曳昏光裡,他眯起眼,“你潛入軍營,在我眼皮子底下殺了人。如今想要一死百了,你把肅北軍當什麼?”
***
箭镞被拔掉,帶着淋漓的血,帳外風雪仍肆虐,司珹胸口的傷還未處理好,手腳就鎖上了鐐铐。
他原本應被投入虎頭牢[1],可那裡太過低冷潮濕,這樣的天氣裡,人進去就活不了。來處沒查清,季邈不願打草驚蛇,私下宣了軍醫來,把人就地拷在徐百戶帳内榻上。
司珹傷得重,額上也燙,迷蒙間眼都難睜開,隻聽見軍醫口中倒吸着涼氣。他在這樣的昏沉裡頭痛欲裂,本不屬于自己的記憶終于聚攏,飛雪般紛然而至。
那是屬于司成的,完整又短暫的一生。
司成七歲以前的記憶太泥濘,颠沛的日子被漚得面目模糊,将他從流離裡拉出來的是一雙長滿粗繭的手,那人将他洗得白淨,扛在肩上帶回了镖局。
司成叫他張叔,镖局裡的人稱他張重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