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形下見到季瑜。
季瑜尚年少,瘦瘦薄薄的,攏在狐裘裡,眼睛裡還分毫沒有帝王的深沉,隻安靜地打量着他。
司珹心頭猛地一跳。
他頸骨隐隐作痛,恍惚間又回到那日大雪紛揚的刑場。刀口斬斷脖頸,血淌滿了刑場,怎麼能不痛呢?
可自他下獄到他被斬首那日,季瑜一次也沒有來見過他。新生的帝王像是徹底忘記了這位血親,又或是因着某須有的罪名,不得已對他寒透了心。
夜雪簌簌,司珹在漫天白絮裡沉默,被斬首時過分濃烈的恨意凝結得如有實質。他終于再次意識到,就是這位他傾力輔佐的好弟弟,前世登上帝位後,下令誅了他的母家,要了他的命。
季瑜在他幾步外,那脖頸細而白,稍一用力,就能斷掉的。
可惜湯禾始終與他形影不離——那是季明遠親自為季瑜挑選的近衛,武藝高強,最是忠心耿耿。
前世的宿州溫府,也是被湯禾帶領北鎮撫司抄的家。
真可惜,他得另想法子,再覓良機了。
司珹目光流轉,在和季瑜的對視間,慢吞吞彎起了嘴角。
與此同時。
“兄長?”
季瑜見無人應答,又問了聲。季邈側目間剛要開口,就被司珹搶了先。
“這位就是肅遠王府二公子吧,”司珹咬字輕,像是沒什麼力氣,“今日一見,果然身姿卓絕,氣度不凡。”
季瑜沒接話,仍舊看着他,這半大少年的目光很純良,像是真的隻在好奇,隻在打量。
默了片刻,他也笑起來:“你認得我,我們此前可曾見過嗎?”
“雖未見過面,卻常聽将軍提起。”司珹道,“我久随将軍在營中,二公子不知道我,我卻不然。”
季瑜微微蹙起眉:“你整日跟在兄長身側?可兄長已有副将戚川,你臉白成這樣,瞧着體魄也不算好。你是他什麼......”
“不是整日。”司珹打斷他,溫馴地說,“是整夜。”
季瑜一雙眼睛倏忽瞪圓了。
身側戚川的視線投過來,季邈也猛地扭頭看他,司珹迎着三道迥異的目光,在震驚與探究裡站得坦然,甚至露出個渾不在意的笑。
很多時候,笑是最好的面具,仇恨與鋒芒都能被融化在笑裡,無害的往往才藏滿野心,能剜得人鮮血淋漓。
在這個瞬間,季邈再次意識到了。
司珹絕非善類。
他站在明暗交疊處,素衣窄腰,長身玉立。風一吹,再單薄不過了,可司珹偏偏很穩當,總顯得問心無愧。
“司珹,”季邈忽然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司珹“啊”一聲,他像是如夢初醒,匆匆瞥了季瑜一眼,慌忙道:“對不住二公子,我與将軍其實并非......”
“兄長的事,我本無權過問。”季瑜挪開目光,往後退了兩步,“阿瑜信兄長,兄長做事向來有分寸。”
頓了頓,他補充道:“兄長放心,我不會同父親講的。”
他說完,幹脆利落地進了主帳。季邈的目光卻仍在司珹身上,黑沉沉的凝視裡瞧不出情緒。
這樣的注目,竟難得讓司珹覺得不自在。他轉開臉,說:“權宜之計而已,将軍難道有更好的解釋嗎?”
“我勸你最好别動太多歪心思。”季邈嗤了一聲,“那日殺百戶的勁兒去哪了,我還當你有多在意清譽。”
他這話說得不客氣,司珹卻眨了眨眼,分毫不惱:“都說了,我要活的呀。”
就在此刻,烏鸾不知從哪兒捉到隻雀,邀功似的丢在季邈腳下,立在雪地間歪着腦袋瞧他。
落地的簌響打破了沉寂,司珹埋首去看,那小小的鳥兒是金翅雀,西北不多見的。這種鳥總是成群出沒,羽色華美,胸|脯柔軟。
此刻,雪裡躺着一具漂亮的屍體。
“落單的鳥雀總容易死掉。”司珹呵着熱氣,别有意味地說,“邊關的天這樣冷,随便一隻鷹就能扯爛我,撕碎我。不在将軍的羽翼下,我該怎麼活呢?”
“要我庇佑啊,”季邈說,“瞧着不像。冬天裡沒有撿蛇回去的道理,等它緩過來,餓了吃掉我怎麼辦。”
“那怎麼會?”司珹笑起來,“我對将軍,從來都是知恩圖報,感念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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