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話間語氣輕,聽上去竟有幾分自嘲,季邈敏銳地捕捉到這種落寞,還想要問些什麼。
可司珹身體回完暖,直接撐身而起,繞過屏風,徑自到矮桌案幾旁趴下了,壓根兒沒給他再問的機會。
季邈微微眯起眼。
司珹動作流暢,行雲流水一般,透出股做多了的熟稔。他方才一直宿在屏風外,烤火時又背對着内室,是何時對帳内布局如此了解的呢?
季邈跟着他過去,把人看得緊。司珹俯身阖目中,仍能感受到這束淩厲的審視。
他很快猜到季邈在想什麼。
“我早惦記着這桌案了,”司珹半張臉埋在臂彎裡,聲音也悶悶的,“方才躺外面時我就一直往裡瞅,那氍毹哪裡能睡人?将軍的床容不下我,這地兒總行吧。現已醜時一刻,将軍或許能不睡,可我這樣的傷員怎麼熬得......”
他聲音愈慢愈輕,臨到最後,連話都沒說完,就沒了動靜。
竟然真睡着了。
季邈盯着他看了半晌,司珹真正入睡後,整個人都無意識蜷縮起一點。他原本垂在頰邊的右手,不知何時移蹭着挪了位,不偏不倚地覆在了後頸頸骨上,形成一種保護,像是懼怕着什麼東西。
在這不尋常的雪夜,這萬籁俱寂的瞬間,季邈忽然有一點憐憫他。
這種情緒的滋生讓季邈本人也怔了下,繼而覺得好笑——司珹哪裡會需要他的憐憫?
司珹為人狡詐,遇事敏銳,他是那樣擅長僞裝示弱,擅長在不同的人面前保全自身。
季邈心裡沒來由地煩躁,想不通自己怎麼又對司珹心軟上了,幹脆丢開外袍,轉身往内室榻上去,帳内的燭焰也被指風掐滅了,帳内很快墜入昏沉。
雪落無聲,枝稍飛走了雀。
第二日雪停,一連放晴三天,仗也變得好打起來。季明遠右臂傷得深,換了季邈率領前鋒軍,一連追出五十裡,将渡冰人徹底趕出了峰隘峽疆界,這場敵襲風波才算停歇。
得勝那日,季邈騎馬回三營。他拜别了父親,本應帶着此前增援的兵回到朝天阙,可他出營不過十餘裡就勒了馬,将大隊交給戚川,卻留下了司珹。
司珹騎着匹白馬,看身前的少年人飛揚自若,一時恍然。
曾也屬于過他的意氣風發,如今竟以這種方式再度躍然眼前。馬道長風裡,他心中莫名漲得有些酸,幹脆别過了頭。
“愣着幹什麼?”
季邈拽着缰繩,繞司珹的白馬轉了兩圈,說:“如今危機解除,我留下五千兵馬在峰隘峽,剩餘的都随戚川回朝天阙去。”
司珹斂目:“将軍仗打得漂亮。”
“少恭維我。”季邈哧笑一聲,“瞧着不像發自真心,反倒添堵。事情一件一件做,眼下戰事暫歇,就該是時候去查陽寂城内的私宅了。”
二人一路疾馳,往陽寂去。臨到入城時暮色剛合,城内正熱鬧。
新年是陽寂最有活氣的時刻,歲末鮮少有戰火,各大衛所輪流休沐,西北邊軍們卸了甲,總算能滿身疲倦地回家團圓。眼下臘月翻過二十,陽寂城的年味兒愈濃了。
司珹随意一望,就見街旁巷角零零散散,支着賣蒺藜燈的年貨床[2],潼山運來的芝麻稭和新呢帽也擺上了。
他抿着唇,勒緊了缰繩。
前世起兵造反後,他随父親季明遠南下征戰,整整三年沒回過王府一次。如今真入了城,竟然不合時宜地近鄉情怯起來。
這裡到底是他的家。
兩人打主街上騎馬穿過,陽寂城内無人不識季邈。街旁的百姓見了這位肅遠王府世子,大多拜禮作揖,高聲招呼,季邈一一掃過去,雖未應聲,眼裡卻含着笑。
司珹跟在他身側,難免随之受到關注,更何況他皮相好,生得出挑,周遭好奇探究的目光就更多。
行過大半條主街,司珹像是終于承不住這樣的熱切。他伸手,遮住了血紅的夕陽。
季邈自然沒錯過這動靜,他側目看司珹,目光卻突然一凝。
遠處燈攤邊穿過去兩個人,背朝着他倆,瞧不清面容,其中一個膀大腰圓,另一個卻瘦骨伶仃。倆人挨得近時有些滑稽,方才一前一後,鑽進了條無人的偏巷裡。
季邈當即翻身下馬。
司珹回神,立刻随他而動,他在站定的瞬間聽見季邈低聲說:“看見了吧。”
司珹問:“什麼?”
“那高個兒的面頰邊緣有條暗線。”季邈言簡意赅,“腰封束的位置也靠下,我朝鮮有這樣松垮的系法。他發尾粗糙蓬亂,不像常年包裹發巾的樣子,倒像是臨時為之。”
司珹聽明白了。
“你懷疑其中一個是易了容的嵯垣人。”司珹往巷裡瞥去,“那現在......”
“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