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兒都仰仗我,不好吧。”季邈看着他,“求人不如求己,我以為你會更加懂得這個道理。”
很奇怪的,他說完這句話後,司珹忽然不做聲了。
圓月高懸,今夜無雪。司珹立在枯影裡,在這刹那顯得遙遠,或許是因為他又被交織融合着的明暗模糊掉邊界。季邈下意識皺眉,直覺自己剛剛說錯了話。
但就在此刻,司珹笑起來。
“是,世子說得對。”他話講得緩,語氣也輕,含混着像是想吞掉什麼字,藏住某些朦胧潮濕的秘密。
“求人不如求己,我理應比世子更清楚這一點。”
***
抵達沈萬良宅院時四下寂然,屋内沒了人,又逢夜半,透出股陰森鬼氣。
季邈與司珹分行兩路,二人均沒有再開口,前者查側房偏屋,後者已經摸遍了後室書房。能想象到的機關淫巧,無外乎瓶座書格,屏風空磚,可是竟都沒尋到密道的蛛絲馬迹。
季邈那頭要查的房間多,他結束時,司珹已經坐到了後院尖亭石凳上,不知從哪兒給自己沏了壺茶,正小口啜着。那素白脖頸随他仰頭的動作被拉得纖長,茶漬紫砂的把手小巧,被勾在指間,空中注出一泓清透的細泉。
相當漂亮流暢的動作,莫名透着點似曾相識。
季邈問:“你泡茶的手法,是師從誰?”
“走镖路遙,随便學點東西打發時間。”司珹說,“怎麼還用上‘師從’了?未免太瞧得起我。”
季邈瞧着他,不置可否。
季邈自己也會泡茶,還是兒時為讨父親季明遠歡心,特意尋府裡的茶侍大師學的。彼時他剛五歲,依《景律典》,正是啟蒙初學的年紀,但小孩早早央着為自己找了蒙訓先生。
季邈聰明,又好學,肯下苦功夫,臨到五歲時,已将《千家詩》與《四言雜字》讀得七七八八。
他首次端茶入室時是個晴天,秋高氣爽,季明遠書房外垂滿銀杏,金黃熠熠。小孩跨過門檻,将茶盤端到父親跟前,恭敬闆正道:“父親,請用茶。”
那日的壺就是紫砂,大景文人偏愛這種壺,季邈便也用,覺得總不會出錯。小孩取火侯湯時季明遠沒有吭聲,臨到了酌茶奉盞這一步,他忽然開口:“紫砂易藏茶垢,衍都那些迂腐文官卻競相追捧,奉為雅趣。阿邈,你也喜歡這樣的雅趣嗎?”
季邈慌忙拜下去,口中喚:“父親。”
“你母親生前偏愛紫砂,覺得紫砂小巧,玲珑通透。”季明遠端坐桌案,垂目打量着這位發妻所出的長子,“你倒同她如出一轍。可惜陽寂粗犷,養不了這樣精巧的壺器。風沙一吹,就要碎掉。”
小孩咬住唇,已将十指間抓着的衣袍揉皺了。
季明遠勾手,一口飲盡了:“下回換成漆壺,武人從小便要有武人的樣子。”
那回憶裡的孩童走出書房,舊日就随滿院銀杏一同凋謝了,寒冬的風卷來碎雪,落到院内司珹的頸間。
白細的頸,雪粒瞬間就融進皮肉裡,洇出潤澤的一線。
季邈心間湧動着一種莫名,卻辨不出那是什麼,隻好讪讪地問:“你喜歡用紫砂?”
“談不上喜好,卻也不讨厭。”司珹說,“器具而已,不過我從前用不上,今日好奇罷了——沈萬良這院子不大,值錢阿物卻不少,瞧着沒少投機取巧。”
他頓了頓,莫名道:“隻有漆制的壺,我不喜歡。”
這句話沒頭沒腦,季邈卻咂摸出點怨憤,可惜對方情感的流瀉若昙花一現,很快又無蹤可覓了。
季邈長腿一跨,坐到他跟前,随意抛了小塊石子在指間玩兒。
“沈萬良蛀在陽寂這麼多年,竟連密道都鑿通了。”季邈摁下石子,将話題引回正途,“此事是我失職。”
風止了,院内落雪聲也歇。司珹擡頭瞧他,淡淡道:“将軍怎麼什麼事都愛往自個兒身上攬。糧長從不向邊軍述職,這事要怪,也得怪陽寂衙門管理有疏。”
“年年種糧下發衛所,肅北王府總得派人看着。既是體恤,也為監督。”季邈說,“例如今歲,主動請纓的便是阿......”
季邈話說到這裡,忽然止住。
司珹卻抿着茶,佯做不懂地追問:“阿什麼?”
他想讓季邈親口說出季瑜的名字來。
可是不出所料的,季邈岔開了話題,起身間将那桌上小石頭随意一抛,擺手說:“同他沒關系,他才多大啊。回頭我問問湯禾,此次随行分糧的軍士還有哪些人。”
司珹掀眼瞧他,還想再逼一把,可冷不丁的,石子落地的回聲吸引了兩個人。
聲音來源處,是口黑峻峻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