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長廊的風雪間一動不動地對峙,均沒有再開口。
季明遠的劍仍抵在司珹喉間,長劍尖銳,血珠一顆顆往外沁,把生死擠壓成逼仄的一線。臨到季明遠再度蹙眉時,司珹終于動作了。
“王爺好眼力——可也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入世子的眼。”司珹面上神色未變,“王爺知道采青閣麼?”
采青閣位于衍都,是大景最負盛名的男妓妓|院,幾乎快同教坊司齊名了。與教坊司一樣,采青閣中男妓大多也是家道中落的權宦之後,十多歲的小少年一旦入了采青閣,世世代代都是樂籍,若非重金相贖,便再脫不了身。
這些妓子幼年時教養良好、家風成熟,往往不願意徹底淪陷風塵。但行至末路的尊嚴更加成為一種誘惑、一種暴戾的催導——驕矜者墜入髒泥,自持者放浪形骸,《景律典》不許逼良為娼,卻正好讓采青閣鑽着了空子。
摧折美的殘忍欲|望,往往更叫人沉湎。
采青閣的媽媽們早成了人精,碰着這樣的妓,非但不會逼迫其成為俗物,反倒因材施教加以引導,閣内好好養上三五年,再奉給衍都内外的大人物。
季明遠封王前均在衍都,自然是知道采青閣的。
他嗤笑一聲:“你是誰家子?”
“鄙姓司,是被牙婆[1]賣入閣中的。”司珹說,“長治十五年時候的事兒,那年我才十二歲......說起來,我與世子,也是舊相識了。”
季明遠面上的表情松動一瞬。
長治十五年,司珹很清楚他不會忘記,那正在季明遠将季邈送去衍都的時間内。當初入京說是同長治帝叔侄團聚,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對季明遠而言就是一種牽制,一種威脅。可笑他分明沒多在乎季邈,卻還要隔三差五寄信去衍都,讓季明望真信了他的牽腸挂肚。
季邈獨自一人在衍都的兩年裡,季明遠徹徹底底地缺席了。長子兩年間經曆了什麼,他從未過問,現在便就無從問起、無從再求證。
“這樣說來,他見你那會兒才十歲,”季明遠冷然道,“那他還真是長情。”
“世子秉性端正,望而不得的從來都是是鄙人。我自采青閣中贖身,用了整整九年,至于這臂上傷口嘛......”
司珹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季明遠的劍沒有追來。于是,他得以繼續将話說全。
“我這樣的出身,什麼喜好都領略過。”司珹歎了口氣,像是夾雜着苦惱歡愉的無可奈何,“世子畢竟年輕,多少有些血氣方剛。”
季明遠陰沉着臉,在窒息般的幾秒後,他終于冷哼一聲,收回了劍。
司珹把話說得這樣含糊暧昧,一個父親再追問下去,就是越界了。而作為王侯,季明遠又打心底厭棄下九流,他收劍離開的動作很幹脆,像是急于甩脫什麼腌臜物,司珹在風雪滿灌的回廊裡,注目了前世父親的離去。
他伸手一揩,指腹間滿是殷紅,司珹望着那半凝固的、玉一般的血珠,忽然探至鼻下,嗅了嗅。
随即他重新走起來,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他在血的腥澀裡,冷眼跨過長而窄的連廊,昨日往矣,如今這具身體再臨别院,難免叫人恍惚。
司珹擡腳,走入了一如往昔的亭榭樓閣。
***
玉蘭堂四角擱着銀絲碳,屏風分立,珠簾密垂。堂内點的是沉香,李程雙的步搖纏着細袅白煙,随她轉頭的動作輕輕晃。
“前些日子峰隘峽突遇敵襲,多虧阿邈反應迅速,替王爺解了圍。如今各交戰地俱太平了,你父親即将休沐回府,阿邈此次回來,也會等着同過年節吧?”李程雙溫聲細語地說,“若沒記錯,翻過年後春三月,你便滿二十了,屆時冠禮也定是要大辦的。”
“是三月十九,”季邈颔首,"夫人有心了。"
“母親關心孩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李程雙又轉向季瑜,語氣溫和依舊,“今晨你同阿邈之間,似是有争執發生。可如今你長大,許多事情都不願再同母親講了。”
季瑜忙行禮:“是些軍中瑣事,阿瑜不想讓母親憂慮。”
李程雙看了季瑜片刻,歎了口氣:“你自小身子弱,不比父兄,沒法到戰場上建功立業,這王府拘着你多年。阿瑜,有什麼話,别悶在心裡,多找父兄談談。”
季瑜點頭稱是。
談話間丫鬟奉了茶來,漆壺瓷白盞。不知怎的,季邈看着那水液傾注,茶盞遞到跟前時,他忽然就想起夜間司珹的話。
“隻有漆制的壺,我不喜歡。”
不喜歡。
他短短一句話,寥寥數個字,輕飄飄吐出口,卻将季邈幼年時絕不敢做的事情給做了——哪怕到了今日,季邈依舊不習慣漆器的味兒,他在這瞬間陡然生起一種推拒的沖動,可話到了舌邊,玉蘭堂正門忽然大敞,侵堂寒風帶來了季明遠,堂内衆人皆擱置手中事,齊齊拜下去。
“恭迎王爺。”
季明遠神色不虞地巡梭一圈,臨到季邈身上時格外冷肅,他哼了聲,掀袍上座,随手飲盡了李程雙遞去的茶。
“峰隘峽如今已閉鎖,沙湮與朝天阙也無恙。幾日前戰事突發,現也壓了下去。此戰不必上報衍都兵部,”季明遠說到這裡,重新看向季邈,“你應當清楚吧?”
季邈點頭,終究接下了重新奉至手邊的白瓷盞。
衍都每年給邊軍的封賞是跟着戰況來,勝負幾何,退敵幾何,失守幾何,損傷幾何,均有衡量。年末這場突襲雖抗住了,卻實在稱不上勝,自然也讨不着什麼賞,上報還得快馬加鞭、千裡奔行,最終隻能徒增文官在朝堂上的口舌之議。
“近年咱們日子不好過,東北邊軍卻很逍遙。”季明遠冷哼一聲,“那越州的應伯年重創鄂源諸部,險些追到了鄂源王庭去!他如今在朝中風光無兩,又同安州蒲氏打得火熱。今冬的好物資,大多叫他安定侯得去了吧?”
“鄂源多牧居,族群逐水草而居,人心散漫,本就比嵯垣和渡冰人好對付。”接話的是李程雙,她看着季明遠,眼睛裡隻有關切,“王爺何必心憂?您是陛下的親兄長,那應伯年不過出生微末,若真有什麼,陛下定是心系王爺的。”
季明遠神色陰鸷:“我看未必。今冬雪大,聽聞多地受災嚴重,陛下怕是也已經焦頭爛額了。”
“阿瑜聽先生說,前些天衍都朝議,太子殿下主動請纓,說是年後想去巡南府協理春耕複種之事。”季瑜開口,“可是樓閣老出言反對,這事便還沒成。”
“太子也是他的侄兒,樓懷瑾自然不願其南巡。”季明遠轉向季瑜,語氣柔和了不少,“阿瑜,你年紀尚小。不知雪後開春多災,巡南府地闊湖多,來年開春定會遭淹的。太子這一去,就是以身涉險,可他哪裡有這個必要?”
季瑜微微前傾,問:“為什麼沒有?”
“陛下子嗣緣薄,後宮佳麗無數,卻攏共隻得兩個兒子。”季明遠伸手,幼子跟前晃了晃,“你說說看,是哪兩個?”
“其一是太子季琰,當今皇後所出。皇後乃是懷州樓氏女、内閣次輔樓懷瑾之幼妹。”季瑜想了想,“至于剩下那位......據說出生不大好,他母親應是宮婢,一朝得寵有嗣,卻無福消受,生下季朗後不久便得了瘋病。許是陛下覺得晦氣,也不大待見這位幼子,自小随意養着,任其出宮玩樂,如今人已逾二十,卻也整日沒個正行。”
季明遠滿意點頭:“是這麼回事——那阿瑜,你再說說看,太子之位既已穩妥,他要走這一遭,樓懷瑾怎會不阻止?”
季瑜在這霎那,露出點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