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父親,”季瑜追問,“既然如此,太子又為何想去呢?”
“這誰知道。”
季明遠臉色沉下來,他掌心捏着顆花生,稍稍一用力,殼與果均碎了。
“興許他好日子過久了,善心泛濫吧。”
堂内默然一瞬,這場閑談到了這裡,季明遠咳嗽一聲,終于再為季邈牽了話頭:“你昨日拜别峰隘峽,怎的直接回了城?”
“父親可還記得此前朝天阙镖局被劫一案?”季邈說,“我回城便是為查宅院,運氣好,昨夜便揪着了通敵之人,是陽寂城内糧長沈萬良,如今他院裡的人均關在地牢内,父親可要親自去看看嗎?”
“你昨日急着回城,”季明遠神色有些古怪,“就隻是為了查案?”
那一眼裡帶着探究,混合着複雜的注目。季邈覺察到這種異樣,卻想不出緣由,但本能的,他想起了司珹。
于是他謹慎道:“倒也順便......辦了點私事。”
季明遠聞言哧聲,像是不願意再同長子多待半刻,他掀袍起身,徑直往地牢去了。
***
出玉蘭堂回别院時,已近正午。
清晨那會兒出過太陽,可不多時,天又陰下去,回廊間投下濃重的影,未化盡的雪又凝成冰。
季瑜随李程雙回去,季邈就獨自沿長廊慢行,他在臨近别院拐角時,忽見廊柱旁小團深紅色,孤梅一般,落在雪裡。
季邈蹲身,瞧清了那并非是花,他伸手以撚,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是血。
血碴裡帶着未散盡的鏽澀,曾發生過的沖突向他展露了痕迹,季邈垂眼看暗紅融化在指腹,忽然有種極其不詳的預兆。
這種預兆直至他推開别院大門、同回首一瞥的司珹對上眼時,才堪堪消弭掉。可也就在下一刻,司珹被濡出深色的小塊前襟與脖間細口重新印證季邈的想法。
這人果真受傷了。
不難想象,誰能夠來去自如地在王府中傷人。
“你同我父親起了沖突?”季邈說,“你們碰上了,可他怎麼會輕易放你走?”
“這就全得仰仗世子了。”司珹正擦藥,聞言歪了歪頭,“權宜之計實在好用。”
季邈後知後覺,倏忽懂得了季明遠在玉蘭堂中的那一眼。
“如今我還未及冠,卻因你聲名盡毀,”季邈磨了磨後槽牙,“多少不合适吧?”
司珹停下抹藥的動作,撩眼看過來。
“那該怎麼辦?”司珹貼心地說,“話已經講出去了,世子現在想要修複名聲,就去告訴你弟弟和父親,你我之間,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将字咬得輕緩,流沙般一點點含住了整個句子。那種惡劣的遊刃有餘又回到他身上,分明是笃信季邈不會做。
可他又催問。
“這樣好不好?”
季邈牙根都泛酸,像是驟然被碰着了尾翼的鷹,在對方語調中激靈一瞬,意識到自己竟被司珹戲弄了。
“好啊,”季邈舔着犬齒,涼飕飕地說,“去告訴我父親,說你騙了他,看他還會不會同我一樣好說話?”
司珹聞言微微睜眼,但很快,他在季邈青紅交織的臉色裡重新放松下來。
“不說笑了,”司珹說,“剛才王爺既也去了玉蘭堂,沈萬良的案子接下來要怎麼辦?”
“父親打算親自調查此事。吩咐說時近年關,暫不上報,萬事穩妥為先。”季邈頓了頓,鬼使神差般,他說,“也談了點朝中事。”
司珹問:“什麼朝中事?”
季邈挑眉:“你一個江湖镖客,還關心這些?”
“處江湖之遠,更應憂其君[2]。”司珹說,“更何況我如今已是世子身邊人,同我說來解解悶,也是好的。”
他語氣溫馴,帶着點循循善誘的勁兒,仿佛他真的隻是好奇,或者想為季邈排憂解難。
但他這樣的身份,能做些什麼,又能改變些什麼呢?
司珹什麼也做不了。
是以季邈說了,帶着點無所謂的态度,可伴随轉述,司珹攥着藥瓶的手一點點蜷緊了,睫毛也開始輕微地顫,不堪風摧一般。
“明年開春,太子絕不能去巡南府。”
“為什麼?”季邈覺得好笑,“你也和懷州樓氏一樣,擔憂他的安危?”
他神色微變,手已撥到了刀鞘:“或者該不會......你是太子黨的人?”
司珹迎着審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深吸一口氣。
“長治二十五年春,太子将薨于南巡赈災,國必有大亂。”司珹貼近一點,同對方相隔咫尺,吐息輕得像在呢喃。
呢喃本身也是一種蠱惑。
“季邈,你信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