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剛出口,司珹就後悔了。
他太着急。
前世太子之死所帶來的變數過多,叫他多少有些草木皆兵——當年太子季琰一死,懷州樓氏元氣大傷,長治帝季明望本就身體孱弱,經此打擊更是重病不起,常宿暖閣中不理朝事。
朝野動蕩之中,衍都方氏迅速嗅到機會,尋着那位正在煙花巷内賞戲玩樂的二皇子季朗。内閣首輔方沛文隔日上書,請求新立太子。
可惜繼太子實在無能。
季朗從小混到大,哪裡擔得住儲君這樣大的責?朝會上新黨的折子參了一本又一本,字裡行間都在催促指摘,但又有什麼好法子?長治帝季明望想教,可惜為時已晚;衍都方家極力壓着,彈劾的折子全到了方沛文手裡,壓根兒遞不到禦前去。
宮裡不得已養着個廢物太子,衍都衆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季明遠卻再忍不了了。
他不甘心。
司珹經過一遭斷頭之苦,早已看透了自己這位父親。季明遠怎麼能甘心?先帝留下的遺诏指了親兄弟登基,自己卻被一旨封王,送到了西北苦寒地。他在陽寂吃了二十年沙子,早也受夠了,既然皇位廢物都能坐,同是姓季,他怎麼就不能?
他要反!
長治二十八年春,肅遠王季明遠擁兵自立,終于徹徹底底同衍都撕破了臉。奪位之戰打了三年,司珹為父付盡真心,甚至做了父親籠絡宿州溫氏的助力,可是他攜生母全族拱衛新皇,最終又得到什麼?
溫氏被抄家,女眷入教坊司,男眷流三千裡。而他在寒風中,被同溫氏主家一起,斬于菜市口前。
斷頸疼痛如跗骨之蛆,在這個時刻再度侵蝕掉司珹,前塵幻痛攪在一起,擾得他呼吸頹滞、指骨發白。
驚惶幹擾着他的判斷,叫他過早向季邈袒露了痕迹,可他原本應當循序漸進——此刻他疑點重重,秘密滿身,前世他秉性自己再清楚不過,季邈如何會信?
果不其然,季邈開了口。
“司珹,”季邈聲音冷,像出鞘的刃,“慎言。”
“今日我當你失心瘋,這話你要在外頭講,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可笑我剛還以為你是太子黨——可哪兒有盼着自家主子不好過的?”季邈說,“昨夜沒睡,現在昏頭了吧?”
話講到這個份上,不追究的意思已經很明顯。司珹怔然一瞬,随即道:“是,熬糊塗了。”
“我這别院坐東朝西,月台門樓随你去,公廳橫屋不可入,卧房在東南側,連房左起第二間是你的,”季邈抱着臂,梭巡一圈,“我卧房在正東獨間,有事自會宣你。”
他神色不虞,話講完便要走,可司珹立在後頭,忽的出聲:“今日王爺對二公子說的那些話,将軍有沒有細想過?”
季邈猛地回頭,問:“你什麼意思?”
“時局奪度、利弊針砭,這些都是權力場上的東西。”司珹反問,“二公子今年年歲幾何?”
“阿瑜從小身子骨弱,以後是要承蔭入仕,走文官路的。”季邈目光咬着他,“他早日知道這些彎彎繞繞,自然有好處。”
司珹像是認可了他的說法,他眨着眼,又問:“那麼将軍呢?”
季邈一愣,像是沒想到他會這樣問。沉默中烏鸾破雲而來,斂着翅停在季邈肩頭,它漂亮的白色尾翼微微散翹,蹭到了季邈的下颌。
“子承父業,我生在陽寂,長在肅遠軍中。将來自然是要承爵位、守在西北邊境的。”
“好得很。”司珹聽到這裡,竟然笑起來。他皮相骨相均美,如今面上卻沒什麼血色,這樣笑,琉璃覆雪一般,像易碎的盞。
“将軍守邊疆,胞弟入朝堂。”司珹輕聲細語地說,“文武雙全,東西各據一方,真是好大的本事,好大的排場!倒不如猜猜看,聖上可會有這番容人之量?”
季邈神色猝然一凜,他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司珹擡指,壓了下去。
司珹裹在短衣素袍裡,人瘦削,脖頸也白,分明脆弱不堪折,卻在這瞬間給了季邈一種被俯視的錯覺,竟叫他順着對方的質問往下想了想,旋即渾身惡寒。
“我說這些沒有離間的意思。”司珹收起笑,又恢複成他那副無害溫馴的樣子,仿佛方才的冶豔淩然隻是幻覺。
“隻是将軍翻年便要及冠,是時候多為自己将來做點打算,對不對?”
他說完這一句,不待季邈再回應,轉身便往别院東南角去,可季邈卻跨前一步,扳過了他的肩。
烏鸾振翅而起,倆人之間沒了阻隔,霎時面首相貼,近在咫尺。季邈手上用着勁兒,更覺司珹肩骨薄——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又怎麼能說出方才那番話?
“司珹,”季邈同他四目相對,一字一頓地問,“你究竟是誰?”
“這話得問将軍了,”司珹眨眨眼,“我說镖客,将軍不是不信麼?我這樣可疑的一個人,将軍卻願意留下來,養在别院裡,我不過投桃報李而已。”
兩人離得太近,吐息都糾葛到一處,纏成分不開的霧。就在迷蒙的霧氣裡,司珹溫馴地說下去。
“我對将軍,可是從來都毫無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