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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候落了雪,王府内大紅燈籠已高挂,府内下人也提着燈,緣長廊貼牆角緩行,雪裡透出朦朦胧胧的紅光,天地間萬物俱瞧不真切。
司珹睡了一下午,這會兒起來了,卻沒點燈。隻摸黑撐肘在桌邊,支開了窗,想着大雪之下欲|望橫流的人心。
季明遠對季瑜的刻意培養,比他前世記憶中更早——或許甚至是自小就開始了。今日他再度從季邈口中領會到偏愛,再沒了前世的落寞不忿,隻覺一切荒誕可笑。
他自小做事便拼盡全力,文韬武略,樣樣都是拔尖兒的,季明遠舍他去衍都,他就去了,從未怨恨過父親。前世他生母早亡,又同李程雙親近不起來,便攢着股勁兒,總想到得到父親的認可。
十一歲他剛回到陽寂,立刻自請入了軍營,騎射不易,渾身上下總有傷,可季明遠看向他的目光總算多起來,前世他便覺得這一切都值得。
可重活一世再回頭,他分明是自覺給人讓了道。
廊下忽然不安靜,那是猛禽斂翅的聲音,烏鸾爪間擒着隻灰兔,落到司珹桌上,在窗間蹭掉了兩片羽毛。
一人一鳥,相對無言。
司珹試探着伸出手,烏鸾竟然躲也不躲,他順着鹘頸摸下去,掌心硬羽油光水潤,薄雪均被掃落,變作了桌上的水珠。
“烏鸾。”司珹輕輕問,“你還認得我麼?”
烏鸾歪了歪頭,像是沒聽懂他在說什麼,它想了想,将獵物往前推一點,這是示好的意思。
司珹啞然失笑,那兔子死得透,皮毛間爪傷深可見骨。大雪裡要尋這樣野味不容易,司珹伸出手,要往回推,可指尖剛點着兔毛,半開的窗就被人猛地翹起。
一人一鳥齊刷刷回頭,看見了外頭季邈的臉。
“......對不住。”季邈硬邦邦地開口,“忘了你如今宿在這屋——烏鸾,出來。”
烏鸾縮了縮脖子,轉身把兔子重新團巴到自己爪下,沒理他。
“你近來膽子愈大了!”季邈伸手進來,并翅将鳥捉了出去,那兔子半空而落,正好掉在司珹跟前,攤做一團。
臨到烏鸾重新踏上肩,季邈才又看向司珹,道:“烏鸾素來兇,碰見生人時總愛抓,傷着你沒?”
司珹把兔子指給他看,說:“世子的鳥,倒也沒那麼難相與。”
“這還是真是奇了怪。”季邈順着他手瞧過去,忽然問,“你從前熬過鷹麼?”
司珹哧然一笑:“要是真熬成了,如今我還會是孤身一人?将軍,熬鷹馴馬,那都是戰場間的事,我這樣的三腳貓功夫上不了戰場,還是算了吧。”
“不是不想,是不能吧。”季邈挑挑眉,“你想法這樣多,若能親自做,還會說與我聽?”
司珹不說話了,他既不否認,也不辯解,隻換了個姿勢,以肘抵桌,撐住臉,懶洋洋地看季邈,神态自如,絲毫不見愧色或躲閃。
他這樣不講道理,卻又這樣坦蕩。
可偏生吸引季邈就是矛盾重重下的自如,少年人立在長廊裡,再度被司珹勾起了探究欲,他問:“夜深雪大,外頭地凍天寒,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随意。”司珹說,“最好挑着有人經過的時候進屋,把咱倆的關系徹底落實了,我在府裡才能待得安生。”
季邈冷哼一聲,轉身推門而入。
他繞屏風,進了書房,烏鸾重新見着兔子,連忙撲翅捉去了檐下,屋内便隻剩兩個人。馬蹄足案幾下烘着炭盆,季邈坐下的同時,司珹勾手,阖上了窗。
房間内寂然一瞬,司珹問:“将軍今夜想聊什麼?”
“我好奇啊,”季邈食指搭在桌上,輕輕叩着,“陽寂縣衙往來賬冊上,你的名字均有所記錄。可你這些年随順遠镖局南北奔走,卻又精通嵯垣語,通曉西北形勢,甚至對官場之道也有所涉獵。司珹,你這樣的人,究竟是怎麼養出來的?”
司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裡沒有心虛,反倒像是引導季邈繼續探究下去。他似笑非笑地重複了季邈的話:“是啊,我這樣的人,該怎麼養出來呢?”
他前傾一點:“我無父無母,居無定所,自然也少了許多世俗拘束——若我沒記錯,将軍的生母也是早逝吧?”
“是,”季邈神色落寞一瞬,“家母生我時難産,自我出生後第三日便撒手人寰。父親痛失發妻,因此不喜我。”
“将軍是這樣以為的?”司珹說,“可是三年後,繼夫人便進門了吧?”
“依《景律典》,喪妻守制期僅有一年。自母親去世後,外祖心痛不已,也攜宿州溫氏一族同我們斷了往來。父親更将心思均放在邊防上,那幾年西北邊軍迅速擴建,終于被編整冠以‘肅遠’之稱,漸漸名震大景。”
季邈說到這裡,頓了頓:“隻是可惜,母親生前為外祖獨女,外祖對其最是憐惜,喪女之痛難捱。這些年間,他一直未曾書信......”
“是外祖不曾書信,還是将軍未曾收到?”司珹出聲打斷,冷然道,“将軍這些年裡,又是否緻信過宿州溫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