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句後,正堂内驟然一聲嗡響——繼而弦震音亂,樂師當即跪倒,俯身發着抖,他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裡,竟然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講。
樂聲一斷,席間說笑聲也停了片刻。堂外衆人小心翼翼地擡眼觀望,可惜帷紗厚垂,一時三刻,尚且還能将堂内事遮擋住。
承運閣院内風起雪落,李程雙擱了茶盞,輕聲細語地說:“好啦,多大的事情,怎麼值得你們這樣吵?”
她看向季瑜:“你兄長不過憂心案子進展。那糧長通敵謀私,衛所将士們便要少糧挨餓,他關心肅遠軍,話講得沖了些,可心總是好的。阿瑜,你要體諒。”
季瑜抿着唇,應了聲是。
“兩個孩子正是好年紀,血氣方剛,性子又率真,平日難免會因着小事起摩擦,可這不正說明兄弟親密、無話不談嗎?王爺也不必太憂心了。”李程雙對季明遠笑了笑,“倒是阿瑜身邊那個湯禾,話講得不好,宴後罰俸仗責,都是行的。”
“可眼下府内衆人,都還等着樂聲再起呢。王爺,您說是不是?”
季明遠原本緊縮的眉頭,終于因着李程雙的一番話舒展開來,他擺擺手,湯禾就識相地退下去,季瑜也重新入席。那樂師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剛剛搭上琴,卻忽然被季明遠出聲打斷。
“這人的琴彈得不好,”季明遠說,“琴音紛雜,其心已亂——季邈,我記得你帶回來那妓子,出身采青閣。衍都人最愛附庸風雅,琴畫技藝,他不會不精吧?”
季邈擡首,面上有一閃而過的茫怔,但很快應到:“是。”
......是麼?
在他不知道的時刻,司珹怎麼又從江湖镖客,變作了采青閣中男妓。
季明遠瞥眼,瞧見了長子面上的不虞,卻并不在意。他飲盡鵝黃酒,說:“那便叫他進來,彈上一曲!”
季邈瞬間擡頭,同季明遠對視上時,後者饒有興緻地問:“怎麼,你舍不得?”
“你就别再逗趣阿邈了。”李程雙輕飄飄地說,“一個男妓而言,哪裡比得上父子情誼?阿邈縱然護着他,卻也不會拎不清輕重緩急。連星,去帶那人進來吧。”
李程雙身側随侍的丫鬟應聲,退了出去。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簾帳被重新掀開,連星行在前頭,那緩緩而落的帷簾中露出個人。他今日穿得素,外袍白,袖間粗粗繡着雲紋水浪,可那脖頸間的劍傷落了疤,細窄又新生的粉肉瞧着可憐,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季邈神色微動。
司珹卻像是渾然不覺,他從拜首行禮,再到琴前坐定,都顯得從容自在,臨到搭指起弦前的一撩眼,季邈才同他四目相對片刻。
短暫的、帶着點踟躇的不安,在這一眼裡盡數展露——季邈在這瞬間明白,這一眼所要傳遞的東西并非是給他,而是為給他的父親、繼母和弟弟。
以便司珹更好地僞裝自己。
此刻正堂内所有人都看着司珹,可隻有他識破了司珹的虛情。
季邈喉間驟然發緊。
随即,弦顫而琴鳴,司珹撥弦的動作起初還稍顯生疏,但很快,樂聲就逐漸清越起來。他眉目低垂,頰邊碎發随着撥弦的動作輕輕晃,就将一切都藏匿起來。
多無害,多溫馴。
“阿邈房中這位,還真是難得一見。”李程雙咽下羊乳糕,對季明遠說:“琴彈得雖不算驚絕,可勝在清新暢意,不似勾欄中曲。我瞧他清瘦挺拔,比起閣中妓子,倒更像良人家的公子。”
季明遠冷哼一聲:“采青閣中男妓本就如此,說得好聽叫各培所長,要是難聽點......”
他看向季邈:“你如今尚未及冠,倒學着衍都權貴,在後院中養起了小倌。季邈,玩物喪志乃是大忌。”
季邈眉頭微蹙,剛要答話,便被搶先。
“父親不必過分憂慮兄長,”開口的是季瑜,他說,“兄長做事有分寸的。前些天,父親于峰隘峽突襲戰中受傷,兄長立刻就摒棄其他,第一時間趕到了戰場。那夜我到營中時,兄長方才從父親帳内出來呢。”
他說着,目光似有若無地瞟向司珹,将未說盡的當夜見聞都納進了這一眼裡,頗有點高擡貴手的意思。
可司珹擡眼,迎着這瞬間居高臨下的審視,竟然微微一笑。
季瑜捏緊了指間的筷子。
“你倒是不計前嫌,”季明遠哼了聲,“他方才那樣質問你,這會兒你卻替他說起話來了。”
“談不上幫腔,不過是些實話。”季瑜轉頭,朝季邈笑了笑,“兄長,用菜吧。”
這笑裡帶着點冰釋前嫌的意思,同季瑜此前每次展露的溫良别無二緻。可季邈今日偏偏再感受不到被安撫、被包容的順心,他隻勉強嗯一聲,下筷随意夾了菜。
司珹瞥眼間,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落雪下的白日昏濁,正堂卻溫暖,燭焰映着季邈側臉,讓他與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透出種難以言喻的焦躁,像被縛住翅羽的鷹。
同前世的自己,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