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劈開雲層,刺目電光映得喬婉眠面白如紙。
她攥着父親浸透雨水的袖口,指甲幾乎要掐破粗布,耳畔反複回蕩着司文那句"替她尋個好去處",仿佛被毒蛇繞頸。
走回自家時,風雲忽變,雲消雨霁,天色大明。
她的阿兄喬祺像一杆長戟,昂首挺胸的立在院子正中。
他掏出一個木匣,道:“演武場抵給舅舅,請将借據勾銷。”
喬婉眠愣神。
阿兄這是瘋魔了?
他自小是個武癡,奪走演武場簡直是要他的命。
司文滿意喬祺的态度,招呼一個綠袍男子到身旁,對喬家父子道:“本官隻是幫忙,莫把這事往我身上扯。姐夫,你是跟李貴借的印子錢。”
李貴拱手道:“到今日,喬家總計欠小人一千兩銀。司大人已為喬兄墊付白銀五百兩,餘下五百兩剛好用演武場抵銷。”
喬應舟忍無可忍,憤怒道:“騙子!李貴是你家賬房,如何成了放印子錢的?”
"白紙黑字在此。"司文抖開借據,紙角掃過喬應舟鼻尖,"莫非姐夫想去開陽府牢裡叙舊?"
喬應舟憤怒不言。
"不如去大理寺叙舊如何?"
慵懶嗓音自檐下傳來,绯紅官袍獵獵迎風翻卷,肩寬腿長,革帶束着一把勁腰。
蕭越斜倚門框,夕照在他眉眼鍍上金邊,卻化不開眸中凜冽寒霜:"司主簿顧念親情,令人動容。若非如此,本官也不能恰好——"他指尖輕叩腰間雁翎刀,"捉、賊、拿、贓。"
隻一句,喬婉眠對他所有的怨怼恐懼都煙消雲散,隻覺得他像天神下凡。
司文判斷出來者身份,冷汗淋漓,躬身行禮道:“下官見過蕭大人,哈、哈哈,原來大人同姐夫是舊識……隻是大人對下官恐怕有誤會,可否容下官解釋?”
蕭越無視司文 ,踱步到喬應舟面前,背手問:“你方才稱李貴是司文家中賬房,可有人證?”
喬應舟攥着衣角回話:“有、有,草民每次見他都是在司府,來往的下人應當都見過他。大人,借據的内容也變了,草民簽的隻是普通借據。”
蕭越饒有興趣地挑眉,從司文手中抽出借據,慢條斯理地将借據抻平整後對着夕照正盛的太陽。
紙張輕薄,筆墨在他面上投下一筆筆半透的陰影。
蕭越睨着司文,修長的手指輕撚借據,歎道:“湖州供紙有市無價,卻被用作蒙騙親族,可惜。”
蕭越話音未落,司文的衫子後背已濕了大半。
他倉皇跪地,夕陽勾勒出他脊骨的形狀,蜈蚣一樣。
蕭越提起“湖州供紙”時,司文就已明白自己的陰陽借據露了馬腳,好在官場從來不是單打獨鬥的地界,沒人能掙脫那張關系網。
司文穩住心神,道:“供紙是方大人贈予下官的,他當時還一直誇贊大人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下官聽得敬佩至極,今日得緣一見,方知何為龍章鳳姿。司某一時行差踏錯,浪費了方大人贈紙的恩情。”
司文繼續道:“紙上内容腌臜,恐污大人的眼,不如您就當沒有見過?下官也定會補償喬家。方大人那邊,下官明日登門道歉。不知這樣處理可行否?”說完偷瞄蕭越的反應。
蕭越輕笑一聲,深邃的眼眸流轉一瞬年輕男子獨有的意氣風發,很快被藏入眼底,“不必挂念方大人,他自身難保,再教導不了本官,也招待不了你。不過,日後你們路上若是有緣相見,再叙舊不遲。”
這句喬婉眠聽懂了,“路”是“流放路”,甚至“黃泉路”。
角落刮來陣陰風,吹透喬婉眠未幹的粗布衣裳,不知是被風吹還是被蕭越吓的,喬婉眠腳後跟到後腦勺都涼飕飕。
雖她厭惡司文,但他也并非罪無可恕罷?
司文向前試圖抓住蕭越的袍腳,卻被輕巧躲開。
他撲了個空,摔在泥地裡,不可置信道:“自身難保?何意?”方從政是正四品大理寺卿,穩坐大理寺十餘年,是蕭越的老師,更是自己的靠山,怎會毫無征兆的倒台!
蕭越眼裡重新蘊上半實半虛的慣性笑意,道:“本官親手将他從方府押入大理寺,你說他還有無活路?”
司文癱倒在泥中,臉色灰敗。他知道,蕭越關進去的,沒一個能出來。
喬婉眠聽得雲裡霧裡。
刃刀在不遠處看喬婉眠被凍得小臉煞白,渾身濕嗒嗒又偏要留在院中聽他們你來我往的迷惘模樣,心生同情,偷偷挪到她身邊,低聲解釋:“湖州供紙是朝廷發放給官員的紙,有數的,遲早能追查出司文。”
喬婉眠恍然大悟,呆愣愣看向蕭越。
感激之餘,感慨查案的活兒太辛苦,連紙都要認得出。
别的不說,大盛重文輕武,光紙張就有幾百種。
那邊司文已明白面前死路一條,不住磕頭,承諾會将惡行坦白,并交出方從政貪墨結黨、買官鬻爵的罪證,隻求不要牽連親族。
刃刀笑道:“司文是方從政的走狗之一,靠這招害了些許百姓。放心,朝廷會為你們做主。”
喬婉眠正欲道謝,突然本能的後背一緊。
太熟悉這種被猛獸盯上的感覺了。
她的心怦怦跳,眼神變得飄忽,偷兒似的瞥蕭越那邊,果然,他正向這邊越走越近。
那人身高腿長,幾步就到他們身邊,挾着鐵鏽味的冷香撲面而來,驚得她倒退半步。
喬婉眠的小身闆輕易被他投下的陰影籠罩。
他沒什麼耐心,撂下一句“跟我來。”便長腿一邁向堂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