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他們出現在鸢落城另一偏僻巷道中。
方才路上長溯被這白衣劍修帶着離開時,挨他身邊挨得近了些,雖隔着幕籬仍看不清容貌,但明顯感覺對方是個很清瘦的人,甚至瘦得肩背有些伶仃了,素白衣袍下空空蕩蕩的。
眼下兩人站定,對方立于巷牆陰影裡,彈指間,長溯登時周身靈脈可以運轉了,他渾身又冒出力氣來。雖然他不明這人為何要躲着巡城之人,并且不知對方有沒有發現馬車裡的那具屍體是他殺的,不免依舊對其心存提防,但終歸是人家救了他。
小孩兒心中轉了幾轉,學着在青石鎮陳蘊玉對白霄塵頻頻行禮的那個樣子,拱手彎腰:“多謝恩人相救。”
而對方在陰影之中隔着白紗默默看他半晌,依舊面都沒露,隻低低地說:“方才……你别怕。沒吓到你吧。”
這人有些刻意地将嗓音放得柔和,似乎是想安慰他一個孩子,但其這副向來冷冰冰的做派安慰起人來,着實有些詭異。
長溯不禁心裡微微訝異,他緩緩起身,輕輕搖了搖頭。
白衣人:“那就好。”頓了頓,他又問,“你可有看護之人?我将你送往何處為好?”
長溯想了想,琢磨着對方這表現,初步可以将他歸為“正直的好人”之列,并且帶他去見白霄塵也好,感謝救命之恩等等事情,交給白霄塵這種大人去做就好了。
于是長溯便報了那座酒樓的名字。
小孩兒左右張望了下方向,率先準備朝巷口外走去。而走了兩步,他小小的肩頭突然從後搭上了一隻修長玉白的手。長溯立刻回頭,隻見這手是從那長長幕籬間探出的,動作間,撩起白紗中縫,而他個頭小,恰好匆匆一瞥間瞧見了這人腰間墜着的一隻通體瑩潤的玉蟬佩飾。
小孩兒一怔,覺得那物有些熟悉。
對方聲音從頭頂傳來:“此後若有鸢落城城中将士前來詢你問話,不要将遇見我之事說出,可好?”
小孩兒心中心思嗖嗖直轉,這人果然是懼怕鸢落城之人麼。而面上仰起腦袋,做出眸子茫然幾瞬的樣子,繼而又很堅定地點了點頭:“恩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師尊教我要知恩圖報,此事我絕不會說出去半個字的,天道作證。”
說着還朝天伸出三根小手指。
這人瞧他片刻,将搭他肩頭的手緩緩收回:“……好。”
于是二人便朝巷口之外大道走去。
而說來也巧,沒走幾步,長溯突然捕捉到巷外一人身影。他定睛一望,巷口人群之中那一身赭紅绛袍,手握羅盤,眼覆盲帶,跑得飛快,可不就是白霄塵嘛!
他以往都是披挂着亂蓬蓬的青灰道袍,如今收拾立正,又是玉冠,又是紅袍,在人群中顯眼極了,不禁惹得路人紛紛觀看,長溯也一眼注意到了他。
小孩兒立即快走兩步:“師尊……白霄塵!……”
他還怕街道喧雜對方不一定能聽得見,而巷口那如一片紅雲都嗖地飄了過去之人,兩瞬之後,又嗖地飄了回來。
那團紅雲低頭摸摸羅盤,又擡頭對着陰暗長巷,忽然反應過來叫道:“……溯兒!”
話音未落,身形就瞬移到了小孩兒跟前,蹲下身一把緊緊把他抱住:“乖乖,你可叫我好找!”
長溯猝不及防被擁了個滿懷,念及旁邊還有人,他有些不自在地掙了掙,小聲道:“你來得倒挺快,我正要回去找你。”
他這話倒不是作假,因為按照長溯預期,等他返回酒樓,白霄塵估計連勸架都沒勸完。這厮此番來得比他預期快多了。
白霄塵啪地一把扔掉手中羅盤:“這玩意兒年久失修了,不好用,不然早到了。”而他這時似乎終于意識到旁邊有外人,站起來問道:“可是這位道友救了小徒?……”
對方沒有廢話地接道:“他遇見了采生樓的人。”言簡意赅,語氣淡淡。
而一聽采生樓三個字,白霄塵的臉色卻突然變得極其難看。
至少在長溯的眼裡,方才匆匆趕來的白霄塵還僅僅是焦急,而這一句話之後,擔憂、愧疚、懊惱、自責等多種情緒一下子在他臉上輪番上演。他朝長溯低下頭來,薄薄的嘴唇似在顫抖。
小孩兒眨眨眼,對其反應有些莫名。
而對面那白衣人似是見已然将人送到,也不願多呆,獨來獨往的,更沒有要結交的意思。便抱劍拱手:“告辭。”
白霄塵倏地反應過來,抱起地上小孩兒,沖那人道:“不知道友師從何門,在下來日定登門道謝!”
那白衣劍修頭也沒回,緩緩朝巷子反方向走去:“不過舉手之勞,不必在意。”還真是将劍修的冷與傲貫徹得紮紮實實。
既然人家話已至此,白霄塵有些怅然地望着其背影離去。
而這時,長溯突然發現什麼。他被白霄塵抱着,小手朝他衣襟懷裡掏,繼而掏出了一塊正在微微明滅震動的玉佩,赫然是玉蟬形狀的。長溯可算是想起來那白衣劍修腰間玉佩為何眼熟了!
他趕緊偷偷戳了戳白霄塵。
白霄塵見狀也是訝然。
他動作比腦子快地繼續朝那人大喊:“道友!道友這個檔口前來鸢落城,想來也是參加鬥靈大比,聽說那密境危機四伏,不妨搭個伴兒?”
那白紗幕籬似乎腳步微頓了下,可很快就又繼續行遠了,隻留幽幽一句:“不一定相遇,到時看緣分吧。”說罷那抹雪白身形徹底消失在陰影深處。
留下白霄塵二人面面相觑。
小孩兒提問:“看緣分是不是就是拒絕我們的意思?”
白霄塵對着其人離去方向,不放棄地道:“看緣分,是沒有緣分,我們就主動創造緣分的意思。他不是說不一定和我們相遇麼,那我們去找他,和他遇見不就有緣分了?”
長溯深以為扯。
隻是二人皆沒想到諾大鸢落城竟這般小,城主委托他所抓的人,竟正巧就是這位見義勇為的白衣劍修。白霄塵自言自語地頭疼道:“這下事情不好辦了啊,咱一邊欠了人錢,一邊欠了人恩,這可要如何是好?”
長溯也不知道什麼是好。
今日遭遇了如此大一件事,白霄塵在外面溜達的興緻也沒有了,帶着長溯回了城主府住處。
而在回去途中,包括回到住處之後,長溯發現,白霄塵一直失魂落魄的,極其反常。
這道士向來是個沒心沒肺整天傻樂的,他不愛錢财利祿,桂殿蘭宮住得,蓬門荜戶也睡得,不喜責人之過,更不念人之惡,便是被人騙了吃了虧,睡一覺第二天也就忘了。
——長溯從來沒見到過他如此萎靡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