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
第二日,長溯被帶到放置真言石的練武場高台之上,在層層防守下,幾名天衍宗弟子用靈力索将他仔細捆綁在真言石上,如上次他看到玉痕的那般。
不過區别是,玉痕是自行綁縛,他是完全被動的。
因整晚未睡,他的精神已經很困倦疲憊了,今日日頭強烈,白晃晃地打在他的面上曬,簡直快睜不開眼。
高台之下是無數圍觀的人群,修士凡人都有,每個人目光都如一把錐子般,帶着恐懼、驚奇、厭惡等等什麼情緒都有,幾乎要将他盯出無數道口子。
長溯費勁地恍恍睜着眼,下意識想去底下尋找白霄塵的影子。但人太多了,密密麻麻,他又基本動彈不得,轉動脖子都費勁,半晌沒有如願尋到。
審問的時辰很快就到了。
在日光最盛的時刻,據說是對魔氣壓制最為強烈,真言石可以發揮最大效用,謝君禮終于走上前來。
他神色冷峻,面如表情如一座毫無人類感情的雕塑,手持一柄鋒利短刃,短刃柄上篆刻着複雜篆字,鑲嵌有一顆巨大墨綠靈石,看上去沉甸甸的。
後來長溯知道,此刃名為封魔刀,是由數百年前一位正道魁首耗費多年打造,在當年的正魔大戰中便發揮了極大的用途。
但眼下,謝君禮沒有同他廢話。
許是近日主持真言石诘問次數過于多了,以前多少年都難請出一次真言石,然而近日卻一二三四個人連着上,過于離譜。
他有些不耐煩了。便化繁為簡,省去前頭那些麻煩累贅的步驟,直截了當拿短刃刀尖刺破長溯眉心,頓時,血順着小孩兒整張面流了下來。
長溯下意識想閃躲,卻不能,于是一陣刺痛過後,原本眼前白晃晃的日光,便成了彌漫着黑紅血色的白晃晃的日光。
而謝君禮死死盯着眼前小孩兒,見其面上那股血絲,不如尋常流血般順利淌下,而是那漆黑黏膩的血液裡像是裡面有生命一般,拼力在和封魔刀的氣息在對抗。
血絲化身根根蚯蚓般的形狀,扭曲着,沸騰着,叫嚣着,如最陰暗的地底極為詭異的生物,蛛網般漸漸糊滿了這孩子整張臉面。
底下圍觀人群傳來陣陣驚呼。
“果然……”謝君禮低語道。他表情更加嚴肅,心裡已有了七八分計較。
正式的審問便如此開始。
謝君禮緩緩啟動真言石的運作陣法,在萬衆矚目之下,朗聲問:“平生可犯下何種罪過?”
長溯感到真言石在徐徐發力,他的神思仿佛被控制了一般,哪怕他不想說話,可卻由不得自己地張口。
他在使出渾身解數拼命抵抗,卻未果:“我……我殺過人。”
台下聚衆一片嘩然。不少人頓時議論紛紛,這麼小的孩子,字都識不全吧,竟還殺過人?
謝君禮眸光沉下,繼續問:“所殺何人?殺害之人是何修為?”
長溯渾身冷汗往外冒,他幾乎咬着牙,道:“我不認識。可能是,金丹期修士。亦可能是,元嬰初期。”
于是台下爆出更加巨大躁聲。
“越級殺人。很好。”謝君禮手中短刃一下一下拍在手掌上,“你不過剛開始修道,一個小小練氣,如何殺得了比你高處數個層次的修士呢?”
小孩兒很是吃力地堅持片刻,還是開了口:“……我,我不知道……那人要殺我,我掌心冒出黑霧,他便死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謝君禮打斷冷哼道:“黑霧?正道修士修煉皆用靈氣煉化運動,而你用黑霧,我可否認為,你修習了魔門之術?”
長溯口劇烈又艱難地張合着,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裡因着他内心不認為自身修煉了魔門法術,但客觀種種,似乎都在指控他不走正道。故而長溯自身思想和判斷就在激烈交戰,半天問不出來個答案。
謝君禮似乎察覺到這一點,便換了個問題,皺眉道:“你可否為魔域派來的卧底?”
這次小孩兒回答果決多了,他口型微合,正要吐出個“不”字。
而謝君禮驟然打斷,轉身朗聲道:“諸位,由他親口承認,事實已經很明朗了。再加上我天衍宗推衍星象,此子判定為将來會危害蒼生的魔種。今日不除,天理不容!如此我便……”
“且慢。”台下傳來一人聲音。
長溯心髒咚地重重一跳。
他頂着滿臉愈發彌漫開去的詭異黑霧,慌亂擡頭,然後便在人群之中,望見了白霄塵的身影。
而比這更令他難受的,是白霄塵此刻的反應。
那頭戴幕籬之人緩步走來,長溯看不清他的神情,可他周圍沉寂的低沉的氛圍,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那人終于站定,顫聲問:“溯兒,你當真,修了魔門功法?”
“……”此話一出,長溯宛如頭頂那柄虎頭鍘終于重重落下,一切希望終究破滅,他頓時沉入無邊的絕望。
謝君禮:“方才問得還不夠清楚麼?道友難道是對天衍宗的審判也不相信?”
“自然相信。”幕籬之下的人啞聲道,“隻是不知,貴宗要如何……處理他。”
謝君禮冷漠道:“魔種不除,天下難安,無非是你動手還是我們動手的區别。”
死一般的寂靜片刻,白霄塵艱難開口:“……不必麻煩,我自會清理門戶。”
小孩兒哀哀看着他,口中乞求般地輕喚道:“師尊……”
而對方沒有看他。
那人一步一步台階走了上來,終于站定在他身前。
“長溯,你背着我修魔,自古正魔不兩立,黑白須分明,你既踏入魔道,我便當沒有你這個弟子,眼下将你逐出師門。”
“師尊!”長溯絕望地叫道。
可對方依舊不管不顧:“我意已決,無需多言。念及你我多年師徒情分,我可以留你個全屍,而不是身魂俱滅,你隻需吃下這個……”
說罷,他修長漂亮的手掌攤開,隻見掌心躺着一顆紅彤彤的果子般的球體。
“來吧,溯兒,隻需要吃下他,你便沒有痛苦……”說着就要打開長溯的嘴,把那個紅球往他嘴裡放。
而長溯盯着眼前那紅果子,睜大眼睛,内心的怪異感終于沖到了頂峰!
這,這為何越看越像,遊園會那晚朱黥化身他母親試圖誘哄他吃下的那物事?!
他頓時反應過來,猛地擡眼:“你是假的!”
“你不是白霄塵!!”
激動之下,他丹田内部開始逆轉,渾身頓時恢複力氣,他竟一下子掙開将他捆縛在真言石上的靈力索,猛地一把抓住“白霄塵”的手。
然而入手竟是鱗片一樣的質感,根本不是人的皮膚。
果然不對!于是長溯便更用力抓住對方不放手。
他本打算如之前打敗采生樓那個擄走他的怪人一樣,給對方緻命一擊,但随着經脈逆流,更加奇怪的是,對方體内的修為竟瞬間被吸到他自己體内了!
長溯大驚!
而随之一起的,是周圍世界開始片片斑駁、碎裂,宛如碎殼的雞蛋般,在重現這個世界的原樣。
褪完之後,他仍坐在玄武城城牆根下,旁邊是那個白日給過他燒餅的瘋瘋癫癫的散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