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大師兄就要離開,衆弟子們也跪得夠久了,一個一個便想起身。
卻聽見身後傳來冷冷嗓音:“讓你們起來了嗎?”
衆弟子愣住,趕緊重新擺回原來的姿勢。
“都跪好了。沒有我的吩咐,不準起來。”撂下這句話,大師兄一甩衣袍,身形消失。
見此狀況,便是苗景江月鹿他們也搞不明白狀況了,連忙相互對視幾眼,交換意見:“我們要跪嗎?”“跪吧。”“那就跪。”“大師兄最近心情不好,我們哄一哄他……”
說着同新弟子們一起整整齊齊跪了下來,等候他們大師兄發回來能夠起身的命令。
于是,自此一場,玉绡山掌門首徒善妒的名聲漸漸傳了出去,說是,玉绡山大師兄最為嫉妒他師尊往門派裡招天賦極佳的弟子,甚至傳着傳着,傳出去說長溯心理扭曲,還往往會對這些天賦高的弟子進行暗中迫害。
這個時候,苗景江月鹿他們再去拼命澄清、為長溯辯解,也沒什麼用了。
這些都是後話。
而眼下,在收徒大典這日,當晚。
明月高懸之時,長溯放緩腳步,走到白霄塵的院子中。自從歸心書院一行回來之後,他們的資金愈發重複,不再拮據,玉绡山上修的房屋也多,故而掌門和首徒各有一間院落,不必像以前那樣擠在一起。并且長溯已然長大,也不好總和師尊擠在一屋。
而無論玉绡山建築怎樣建怎樣搬,那棵老槐樹卻是從未動過。樹下,依舊擺着白霄塵最愛的搖椅,布衣道人在椅子裡晃啊晃着,早已睡着了。
此時夜色已深,彎月高挂,涼風簌簌。長溯慢慢走到搖椅前,垂眸靜立看着面前熟睡之人。
半晌,他彎下腰,向椅中之人伸出手,将其一縷被吹到臉前的頭發順到耳後,低喃道:“師尊現在的模樣,與多年前初見時,竟是分毫都沒有變呢。”
“師尊你曾說過,師尊還是師尊,溯兒還是溯兒,一切都不會變。”他說這話時,用手撫着對方的臉龐,語氣溫柔,“可現在呢,師尊你除了模樣沒變,其他的一切,……都變了……”
“看呐,以前那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為彌山變了,師尊你也變了。”
他動作和語氣依舊,可分明他眼中的缱绻漸漸褪去。
“後來,白十六走了……你分明可以救他的,可是你沒有……回玉绡山這麼多天了,你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哪怕你編一個哄哄我呢,可你連這個謊話都不想同我說……”
“我一直在想,我想來想去,最近才意識到,我這般不舍得白十六,可能是因為,白十六他像你。你不喜歡我,有個酷似你的人喜歡我、在乎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可是,白十六走了,燕先生也走了,結果,又隻剩我一個人了。白十六他甚至,甚至連話都沒給我留一句……”
長溯胸膛劇烈起伏了幾瞬,可他又努力壓抑了下來。
“可是,後來想想,他那般性子,和你極像的那般性子,你們當是都不在意這些事情、都是看淡生死的才對……”
他無力地低低笑了一聲,笑聲竟帶有幾分凄涼,“罷了罷了,”他緩緩搖頭,“我不怨你了,師尊,我不怨你了,好不好……我隻想回到從前……”
“白霄塵,我們,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就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他眼睛裡不自覺間竟漸漸泛出紅光,冒出絲絲黑氣來,甚至周身的氣勢都不對起來,“我們像以前那樣在天在水相依為命不好嗎?我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他的手慢慢從熟睡之人的臉上往下挪,拂過下巴,停在了脖子上,指尖停在搖椅中人咽喉上。
“我們怎樣才能回到以前那個樣子,啊?師尊你告訴我啊師尊……”
月下老槐簌簌作響,月光将他的影子揉成困獸,在青磚上扭曲掙紮。他面露痛苦之色。
“……我究竟哪裡做錯了?你說出來啊我可以改……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局面,我不喜歡這樣……我們把他們全部趕走好不好,我們回到原來的玉绡山,我每天照顧你,給你做好吃的飯,好不好……”
他的拇指摩挲着指下的肌膚,脖頸處的動脈有力又明顯地跳動着,手指卻不知似有意還是無意地慢慢收緊,眸中黑霧濃重得如裝了無底的沉沉深淵:“……師尊你告訴我,是不是隻有這樣,你才會永遠陪在我身邊……我們才能回到從前……”
在夢裡的白霄塵似是感受到了些許不舒服,也似是聽見了“飯”這個字眼,他閉眼咂着嘴道:“溯兒做的飯……嗯,好吃……”
聞言,長溯眼神瞬間清明七八分,眼底猩紅如潮水退去。等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他像是被火炭燙到了一樣連忙縮回手。
他神色恍惚,似是沒想到自己竟會做出這般舉動。他驚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卻顧不上細究,連忙向前探身,小心問道:“師尊,你是在說溯兒做的飯好吃,對嗎?”
白霄塵夢遊般無意識地“嗯”了一聲。
刹那間,長溯眼裡的光像是被猛然點亮了:“那溯兒明天就做給師尊吃好不好?”他似乎覺得對方會聽不清,又往前趴近了些,“師尊,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明日就不要再離開了好不好?
白霄塵翻了個身,含糊道:“好。”
長溯眼中像綻開了煙花。
他将身上大氅脫下,給白霄塵仔細披上,動作溫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又在其身旁用靈力搭了個防護罩,防止對方被夜風吹着受涼了,轉身便出了院子。下山買了一大堆食材回來,在自己院子裡準備明天的飯。
長溯許久沒有做過吃食了,這一趟就忙活到了後半夜,魔怔了一般,菜單列了長長一條,從晚上做到了天亮。
卻不曾想,就連苗景都知道,白霄塵這厮平時說的話都不能全信;這次就随口嘟囔了句夢話,他怎麼就信了。
第二天一大早,長溯換了身新衣,疾步來到白霄塵的院子,臉色雖一如既往地冰冷,但明顯能看得出其下隐隐壓抑着的愉悅之色。他打開院門:“白霄塵!……”卻是一愣。
院中并無一人。
樹下的那個躺椅上空空如也,椅靠上還搭着長溯昨晚脫下給他披上的外袍。
長溯站在門口看了會兒,合上院門,慢慢走回自己院落。他走到桌旁,站定,看着桌子上擺好的滿滿一大桌子豐盛的涼透了的早膳,突然自嘲般一笑,垂下頭,輕聲道:“我怎麼就信了……”
靜立片刻。
“我怎麼,……”
“……就信了!”
他忽然伸臂唰地一甩,桌上精心準備的飯菜全部被掃到地上。一向最愛幹淨有潔癖的長溯,此時繡着精緻暗紋的袍袖上沾滿了油漬湯水。
一個個碗碟接連跌于地上,摔得粉碎。
就如同他們的情誼一樣。
玉绡山掌門白霄塵和首徒大師兄長溯,二人之間的矛盾愈來愈深,漸漸天下皆知。
……
如此過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