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茹省盧瓦市,白詩南機場。
林芝扳着肩膀,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在安茹省上空突如其來暴發的虹潮,導緻大量飛機緊急備降在白詩南機場,這一夜整個管制室都忙壞了。林芝已經連續工作超過10個小時——負責這個時段的小姑娘還是個新人,不管從經驗還是從心理素質上,都不足以應對如此複雜的空情,她隻能臨時頂替上陣。
所幸最繁忙、最混亂的時段已經過去了。各地機場都已接收到了安茹省的警情,配合調整了飛行計劃。隻需要處理完馬上就要進入管制空域的這架飛機,她就可以休息了——至于後續的麻煩,就交給地勤和下一班人去頭痛吧。
林芝靠在椅背上,喝了口咖啡,一邊享受這短暫的空閑,一邊讓雷達把最後一架飛機的位置傳送過來。
——那是一架從達瓦直飛帝都亞丁的常規客機。
太幸運了,林芝想,看來最後一項工作很容易完成。
——跟其他那些遇到女空管就忍不住放飛自我的混蛋機長不同,達瓦航空的機長一向都以人狠話少著稱。白詩南機場的資深空管群裡有個盛傳已久的段子,說如果不算複述确認,達瓦的機長隻和地面管制說過三句話,“申請滑出/降落”“了解”“成功起飛/降落。”新人空管群裡也有個代代相傳的段子,說極端情況下如果不知該怎麼引導,而剛好遇到的是達瓦航空,那麼就問他能不能目視飛行吧,他肯定能——否則你遇到的就是假的達瓦航空。
作為全帝國最繁忙空域的管制員,林芝的脾氣是很糟糕的——讓她煩心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惡劣的天氣、随時插隊的要客、空中的飛機、跑道上的拖車……還有胡亂調度時不時給她增加工作難度的同事。這導緻她能分給其他東西的耐心相當有限。而她服務的那些機長們,還一個個都認為自己比她更懂調度。
這種環境下,達瓦航空簡直就是天使。
如果全空域飛的都是這種天使該多好,林芝默默的幻想。
這時她忽然收到了優先級提醒。
林芝忙放下杯子,專心确認——A級?她愣了一下,再度細看——确實是這班飛機,确實是A級優先。
這種天氣下,跑來插隊?!
不,稍等——飛往帝都的A級優先航班?
難道嘉洛林自治區主席要去觐見皇帝陛下?林芝想——不不不,這一級别的政要出行有安保要求,區政府不可能允許他搭乘這種連獨立的頭等艙都沒有的低端飛行器……應該是碰巧搭載了某位正在執行緊急任務的地下特派員吧。
真是煩惱啊,還以為能稍微偷個懶呢。
她在白詩南機場當了七年管制員,A級航班遇到過不少,但飛往帝都的A級航班還是頭一次遇到——進出帝都的大人物和緊急軍情太多了,沒有足夠的分量,誰敢向這特權之地标榜特權?
這讓林芝在感到麻煩的同時,又有些小小的激動。
她歎了口氣,再度活動了一下脖子,便立刻開始确認泊位,為這架飛機調度出最方便暢通的降落路線。
黎曉拉了拉身上的毛毯,靠在座位上打了個哈欠。
——已經午夜十一點半了。
按照本來的計劃,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到亞丁了。爸爸的朋友會來接她和成銘,借住一晚後,他們可以搭乘公交或者地鐵前往第二軍事學院報到。因為時間很充裕,他們還可以先熟悉一下學校周邊的環境。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但如果在此之前她搭乘過飛機,她就不會這麼天真的、充滿美好向往的安排自己的出行計劃,因為航班時刻表上印的東西就是一坨狗屎,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沒有一架航班會準點起飛和降落!
他們在下午三點到達機場,延誤兩個小時後于晚上七點鐘登機。
飛機即将進入滑行跑道時,被調度室緊急叫停。而後便繞着跑道轉轉停停一個多小時,直到八點半,才終于起飛
然後在午夜十一點半,機組播報——因為天氣原因,飛機将于午夜十二點在白詩南機場臨時備降,具體起飛時間另行通知。
黎曉:……
作為一個善于為他人着想的優等生,黎曉對一切延誤和備降表示理解。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覺得火大。
黎曉透過舷窗望向夜晚的大地。
她想,他們應該已經進入安茹省的空域了吧。聽說安茹省瀕臨大海,如果在白天的話,不知從這裡能不能直接望見大海。
這時她愣了一愣——她看到了大海。
——被如輕紗一般飄搖在空中的虹光照亮的大海。
那虹光微弱如螢火,然而千億螢火在海之上彙聚成蜿蜒、緩慢流淌着的光之河流,照亮了深沉無光的暗夜。有透明得仿佛一觸即散的浮遊生物漂浮在那光河之上——宛若大海之上還有一個由光彙聚成的,透明的、碰觸不到的大海。
居然是虹潮。
黎曉興奮的靠近舷窗,招手示意身旁的人,“成銘,快看,是虹潮。”
“嗯……是虹潮啊。”身旁的聲音傳來,她才回過神,她旁邊坐的不是成銘——上飛機後有一家三口希望挑換座位,她答應了,但跟他們換座的兩個人座位不但沒挨在一起,還分開了好遠。這也是這一晚她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
黎曉尴尬的對身旁人笑了笑,再度看向舷窗外。
這是她出生以來頭一次見到真正虹潮。
虹潮究竟是什麼,至今沒有人說得清。但大部分人都認為,虹潮是空氣中的導力附着在水蒸氣上,蒸發到空中形成的。所以越是導力充沛的豐饒大地,上空出現虹潮的幾率便越大。在極北之地的大樹海,隻要是清朗無雨的日子,空中常年都有虹潮。
虹潮中的有肉眼不可見的微生物群,它們彙聚在一起,便會模拟附近生物的模樣——在大海之上,它們會變成水母、海草和魚群。而在大樹海之上——盡管人們依舊不知道大樹海深處究竟還存在哪些魔獸,但确實在虹潮中見過遨遊的龍、鳳和大鵬。
黎曉小的時候背誦古文,有“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她問成銘這是什麼意思啊,那時成銘正在看虹潮的紀錄片,便指着電視上在空中變幻無形的虹光,說“就是這個意思”。
再細緻的語言描摹也無法勝過最直白的視覺效果——也或許是因為虹潮本身太美麗了,從那之後黎曉便認定,“生物之以息相吹”便是虹光在空中變幻的模樣。虹潮便是大地和生靈的吐息,是大鵬翼下的垂天之雲、長風萬裡。
不過這也隻是小孩子一廂情願的美好幻想罷了。
——真實的虹潮,是人類活動的禁區。虹潮中兇暴的導力亂流會擊穿人體和導力禮裝上的所有回路,損毀飛行器上所有機械儀表。航行中遇到虹潮,其實并不是什麼美好的意外。
但是……真美啊,黎曉想,不知成銘有沒有看到。
飛機開始下降。
虹光漸漸升到她必須仰頭才能望見的高度,帝國最繁華的都市盧瓦的夜景緩緩的展現在她的腳下。
等到黎曉确切意識到,就是盧瓦時,她的整個視野都被大地上縱橫交錯的金色流光占據了。那流光曲折的貫通黑色的大地,延伸向沒有盡頭的天際,在遠方彙聚成一片耀眼的光——就像所有黃金和珠寶堆疊在一起時發出的那種粗暴但璀璨奪目、令人着迷的光。
才華、機遇、金錢、迷夢,還有浮華、虛榮、攀比、幻滅……這座城市跟太多詞彙挂鈎了,但實際上從高空中看到它,黎曉就隻有一個感受——金光閃閃的龐大都市。
達瓦真是個寒酸的小地方啊……鄉下人.黎曉忍不住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