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桃花已盡數謝去了,人間此時的豔色又缺了一抹。
絲雨如愁,籠罩天地,萬物于此刻沉入一場等待驚醒的長夢。
“放開我,容蘊的走狗,放開本尊!我是顧家老祖的兒子,你若敢對我下手,我爹一定不會放過你!”
尖利的叫喊撕裂雨幕,塗山丹和塗山曦對視一眼,彼此狹長的狐狸眼中皆閃過一縷厭煩。
“侮辱主上,罪該萬死,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塗山曦居高臨下地蔑視着他,長長的指甲輕輕地敲打着對方的臉頰,末了狠狠一劃。
慘叫聲伴着血水滴落的聲音響起,一旁的塗山丹順手封住對方刺耳的哀嚎,而後拖着這人往繁花深處走去。
外邊陰雨綿綿,一夕天夢之内卻是雲破日來,晴光正好。長湖兩岸白梅如雨,敲開點點漣漪,兩位狐仙一路分花拂柳,穿過彎彎曲曲的長橋,挽起層層疊疊的紗幔,走至深處,陰暗如潮水般吞噬了天光,有隐隐約約的樂聲遙遙傳來。
管弦絲竹,曼妙靡靡,令聞者無不為之着迷。其中卻夾雜着幾道尖利的怒吼,無端破壞了樂聲的美妙。
“……生于此間卻令生靈塗炭,為人弟子卻欺師滅祖,為人友朋卻不盡不實,容蘊,你可堪為人!”
那聲音由高昂逐至低沉,忽而轉為尖利。
“你……”
“來人,還不将他拖下去!”塗山曦聽到半路便已怒不可遏,她提着長劍,猛然掀開亭前紗幔,一劍斬斷了那人的半邊臂膀。
“啊——”
血濺三尺,浸濕了随風輕揺的紗幔。
塗山曦一劍落下,而後随意甩了甩劍上的血珠,将劍負于身後。
狐女環視四周,瞪視衆奴,步履如風地踏進水亭深處。
“不中用的東西!”
陰影如蛇般從廊柱上滑落,衆奴跪伏于地,不敢出言。
行走間的風息掀起層層波浪,塗山曦疾步前行,瞬間行至一道厚重的帷幔之前。
“屬下來遲,還請主上責罰。”狐女半跪于地,恭聲請罪。
靡靡絲竹仍未止歇,甜膩暖香氤氲一地,帷幔之後,傳來一道極其柔美的聲音。
“曦娘何罪之有?”冰雕雪砌的指尖探出,而後輕輕一拂,猩紅帷幔如雲退去,露出其後一輪月明。
于是六塵俱忘,唯餘此世間絕色。
塗山曦剛想道出自己的失職之處,便聽榻上的女人連連低咳,那聲音虛弱無比,好似她的生命也随着聲音一同流逝。
“主上!您……您且保重身體,外頭那些土雞瓦狗,交給我等即可。”塗山曦擡頭凝望着榻上的女人,神情憂慮,字字真切。
“曦娘說的甚是,”塗山丹拖着那被封住了修為的刺殺者前來,半跪在塗山曦的身旁。
手中沾污的絲帕悠悠墜落,焚作灰燼散落一地。
容蘊斜倚在榻上,身旁侍人将帷幔半挽,遮住她的半張面容。
她在帷幔後頭端詳着面前的兩張臉,唇邊泛起淡極的笑。
“二位為我思慮良多,容蘊實在銘感五内。”她聲音輕柔地說。
“隻是如今九宮十境齊至,隻為容蘊一人,哪有我撒手不管,光讓手下人應付的道理?”
塗山丹、塗山曦對視一眼,見彼此面上皆是難以遮掩的愁苦。
這時,玉瓶碎裂的聲音乍然響起,引得衆人的目光落去。
“妖孽,快讓你的走狗放開我!不然我顧家上下絕對會将你這魔窟夷為平地。”地上被捆作一團的東西蠕動着,終于沖開封印,破口大罵。
“放肆!”塗山丹五指微動,令捆仙繩狠狠勒入那刺客的骨肉當中,又特意在他的口舌上連下了幾道封印,防止他再口出惡言。
塗山曦飛快地看了主上一眼,見她并未動怒,摩挲着手中劍柄,終是怕血污了眼睛,隻得恨恨地作罷。
未曾預料到的是,記憶中對這些所謂替天行道之人一向不屑一顧的主上,忽然開口過問了地上的這一灘爛泥。
“顧家子?”容蘊的語氣含着疑惑。
話中好奇,她卻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隻懶懶地靠在榻上,拿着帕子掩住口唇,輕輕地咳嗽着。
“昔年,與顧氏倒是有幾分緣分,你生得與她頗為相似,”容蘊語聲淡漠,神情倦倦,“顧離笙近來可好?收到我送出的那份大禮,她可歡喜?”
聽到這話,地上的人猛然蛹動起來。
無需過多言語,容蘊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咳咳,咳咳……”容蘊克制着胸中的癢意,淡淡道,“看來她過得不甚愉快……既是如此,你已無用了。”
“将他廢去修為,扔出去,讓那些家夥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地上陰影彙聚,兩道黑影從中鑽出,一左一右地将那地上的東西給拖了進去。
剛下去一半,黑影忽然卡住。
倒不是因為他們太過臃腫,而是有人伸手攔住了他們。
塗山丹木着臉,熟練地把自己的法器撈了出來。
咻——
長鞭劃過眼前,有什麼東西随之輕盈墜地。
容蘊掀起長睫,循聲望去,見一枝含着水露的桃花落在了陰影裡頭。
遮天蔽日的帷幔覆蓋了四面,晴日與清風無法闖入,滿室陰影淤積,唯有冰冷的珠光照明了四處。
容蘊低頭凝望片刻,忽然閉上眼睛,淡淡說道:“曦娘、丹郎,帶着所有人走吧。”
晴天霹靂,兩位狐仙僵着臉,不敢置信地望向帷幔後的那人。
“主上……那主上您呢?”塗山曦當即顫聲問道。
容蘊輕聲道:“我會留在一夕天夢,等着九宮十境的來人,看是誰能走到我的面前。”
“主上,恕塗山丹無法遵從此令。”
“主上,恕塗山曦無法遵從此令。”
兩位狐仙齊齊跪下,仰着頭倔強地說道。
猩紅如血的帷幔遮住了榻上人的面容,兩狐隻聽見那人一如平日的溫柔聲音。
“噢?這算是要挾麼?”
“屬下不敢!”兩狐斬釘截鐵道。
容蘊掩着唇,悶悶地咳嗽了幾聲。
“那便聽令。”
“主上!”塗山兄妹齊齊喚着容蘊,明明想要眼前人收回成命,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令她回心轉意。
“就算九宮十境兵臨一夕天夢,可我等又有何懼?天下尊者境至多不過百數,此次到來的又能有幾人?哪怕先前十大尊者聯袂而來,不都敗在主上手中嗎?何必……”盈盈淚珠從狐族青年的眼中墜落,他膝行上前,語聲哀哀,“……何至于讓主上一人留下?”
塗山曦亦膝行上前,她将長劍放在一旁,雙手交疊,眉心覆于其上,“狐族塗山氏上下願為主上肝腦塗地,求主上……求主上不要撇下我等。”
話音落,狐女仰頭,睜着眼,淚珠無聲而落。
容蘊撫在心口的指尖忽然收緊了一點,轉瞬間又陷入了無休無止的倦怠當中。
事到如今,她已不願再做那些無謂的姿态,隻想快些,再快一些。
“若真是為了我着想,那麼便順從我的意願,”她的聲音輕渺,仿佛從高遠的雲端傳來。
塗山兄妹意欲再言,便聽她用比之以往更為溫柔的聲音落下兩字:“禦靈。”
而後塗山兄妹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冰冷的珠光盈滿了寂靜的亭内,帷幔外頭,依稀傳來遙遙的風聲。
容蘊伸手,随意地撥弄了一下懸挂在梁上的琥珀。
暖香袅袅,缭繞的輕煙穿過叮當的琥珀,聲色俱是動人。
容蘊無意識地呢喃,“若是……”
“罷了,”她低頭,拂手熄滅了地上的香爐,“唯有我,唯有你。”
唯有你我不會辜負彼此。
錯金香爐中不再彌漫出渺渺的香息,昏蒙中,隻餘一點殘香。
弦樂已歇,卻有清歌響起。
容蘊低低地哼唱着,閉上眼睛,将将要沉入徹底的黑暗中。
“嗷嗷,嗷嗷,”幼狐叫喚的聲音忽然從身旁傳來。
容蘊倏然睜眼,看着狐狸從被衾中鑽出,然後雙爪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膝上。
漆黑的眼瞳映照着女人的身影,容蘊勉強在唇邊勾出一個微笑,伸出手指逗弄了它幾下。
“雪絨兒,我的雪絨兒,是我吵到你了嗎?咳咳……”容蘊低聲咳嗽着,想要克制,卻發現胸中的癢意愈發洶湧。
“咳咳……”她轉過身去,伏在榻邊不停地咳嗽。
“嗷嗷!”一陣暖意忽然從背上流竄到脖頸,容蘊的身軀如同一座山巒,踏實地托舉着一切。
幼狐爬上她的脖頸,嗷嗷叫喚着,似乎正為她的這副情狀而焦急不已。
“别怕,你别怕,我……咳咳……”因痛而生的淚水與血水一齊砸在地上。
容蘊捂着口唇,看着濃稠的鮮血在指縫間流淌,血腥氣覆蓋了先前的香息,霸道地彰顯着自己的存在。
“咳……嘔……”
此刻已然油盡燈枯,容蘊也不吝惜那些虎狼之藥,她将毒丸送入口中,掩着嘴唇将藥咽下。
待她終于有時間安撫狐狸,卻發覺原本待在肩頭的幼狐忽然消失了蹤影。
“雪絨兒,雪絨兒,你在哪兒?”容蘊忽然感到一陣驚慌,剛想強撐着下床,便見一團雪白向她奔來。
一枝桃花被它銜在口中,幼狐在那隻垂落的手掌前堪堪停住,而後它仰起頭,用吻部輕輕地碰了碰女人的指尖。
容蘊怔愣在原地。
很快地,她将幼狐抱進懷裡,咬着唇,渾身發起抖來。
淚珠如雨,從她的頰畔滑落。
雨珠如淚,紅衣麗人倚在欄杆上,伸出手接住了從天而降的雨。
“哎呀!”女人在昏蒙的天幕前轉過臉來,聲音柔若春水,“容蘊要死啦。”
一道消瘦的影子從黑暗中走出,男人立在女人身邊,目光穿過濤濤雲海,落到了黑雲籠罩下的大地。
參天拔地的巨木矗立在天地之間,一片昏蒙之中,唯它流光溢彩,光輝燦爛,宛若歲月。
而在巨木的根部,一處華美輝煌的宮殿群坐落其上,其名“一夕天夢”,乃毒聖容蘊叛門而出後築起的居所。
男人的目光就落在一夕天夢上頭。
“長青天木都落在了容蘊的手中,怎麼她還會死呢?”
長青天木名列天下十大至寶之首,與狂雲大陸的歲月同在,見證過無數的曆史變遷。在容蘊之前,幾乎沒有人認為它能夠對旁者認主。
女人聽到他的疑問,懶洋洋地說:“天人亦有五衰之劫,天地亦有磨損之際,哪怕她得了号稱不死不滅的長青天木在手,命劫臨頭,她也不得不從。”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欄杆,細微的敲擊聲襯得樓頂愈發寂靜。
“我記得長青天木記載的命譜之上,容蘊已沒有了來生。”
女人注視着他波瀾不驚的側臉,也将目光落到了高樓之下,“輪回神潭之前,她向天道立下誓言,終此一生便已足夠,不必再有來生。”
朦胧雨幕中,女人的神情不甚分明,她用一種不知是歎惋還是嘲諷的語氣說道:“人為七情六欲所役,仇恨總會讓人做出一些無法理喻的事情。如今她求仁得仁,卻又生貪婪之心,做出自取滅亡之事……世人向來如此,她也不過芸芸衆生之一。”
“那她就真的沒有一絲悔意麼?”男人側首,凝望着她,語氣陰冷卻蠱惑。
“哦?”女人眼波流轉,忽然笑盈盈地說道,“那自然是悔的,人生在世,誰人沒有盼過再重來一次,以此避開原有的苦難,人之常情就是如此。便說容蘊此劫,不也是因落入貪嗔癡怨愛惡欲這樊籠當中麼?若能重來一次,她應當樂意至極。”
男人露出微笑,他與她對視,彼此之間的默契不言而喻,“那你我便做一次憐憫世人的神明,給她一次重頭再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