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樂意至極。
“哎呀!”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她忽然轉頭朝一夕天夢之外的圍城處望去,而後驚呼,“大祭司來啦,看來事情不會一帆風順了。”
男人沿着她的目光望去,安撫道:“莫憂,莫憂。”
暧昧的微笑自他的臉上浮現,“有人會為我們解決她的。”
女人“哦”了一聲,轉過頭,思索的神色在她的眼中流轉。
半晌,她再次出聲:“那麼我們便開始吧。畢竟容蘊也不是什麼好對付的人物,若是她知曉你我要在她的命河上作祟,後果可不堪設想。”
風雨如晦,雲海翻湧,男人站在危樓之上,沉默許久,忽然譏笑道:“有那隻狐狸在,後果應當也不會糟糕到哪裡去。”
“容蘊親近狐族,又與出身塗山氏的丹曦兄妹甚為親近,她身上也流有狐族的血,為何查遍狐族百年,都未能尋到她的出身?”
九宮十境的諸位代表沒了耐心,現下正齊聚在大祭司身側,等着結果。
大祭司聽到問詢,用着多年如一日的慢吞語調回複:“莫急,莫急。”
“唉喲,大祭司,您倒是急一急啊!”白浮綠猛然在她身前蹲下,吹着胡子、漲紅了臉。
“白長老說得甚是,大祭司……”
“大祭司……”
大祭司恍若未聞,依然慢吞吞地運轉着手中的晶球。
流光從她遍布皺紋的手邊劃過,投入她掌下的晶球當中,追溯着過往的光陰。
烏雲蔽月,流光遊曳在雲海當中,它們不斷前行,卻始終在黑暗中不得掙脫。
随着流光遞增,周圍的烏雲越來越淡,終于,萬朵流光破開雲層,躍進了明月當中。
“明珠兒。”
“明珠兒。”
“明珠兒。”
一聲又一聲,喚的都是這三個字。
大祭司飄渺的意識遊走在無數月輪般的回憶當中,每進入一輪明月,就聽見一聲“明珠兒”。
老人家見多識廣,不加思考,就知曉這道聲音的主人是誰。
“明珠兒……念來也不嫌害臊,哎,這群孩子。”大祭司悠悠歎道。
隻是她要來找的并不是這些。
容蘊本是乾元學宮弟子之首,以出神入化的毒術獨步天下。她之驚才絕豔,令于此道上浸淫多年的名宿為之羞慚。按理說,善毒術者大多離群索居,為旁者忌憚恐懼,偏偏容蘊生性溫善,長于為人解憂,故而得世人交口稱贊。
但一夕之間,她奪走學宮至寶浮生淚,在大陸中央的長青天木下建起了一座名為一夕天夢的宮殿群。天下人驚疑不已,亦聞風而動,或為奪寶,或為大義,或為其它,齊齊往長青天木而來。
這時,有人揭發容蘊聯合超級世家顧氏,挑動十境紛争,令世家之首秦氏大傷元氣之事。而後世家聯合,請動天下十大高手前去一夕天夢,意欲将容蘊就地擒拿,卻被其在覆手之間敗盡,以至于軀殼神魂都被封入恒華琥珀當中,成為她手中把玩之物。
如此一來,非但未能遏制圍剿之勢,反倒讓容蘊之事再無轉圜。
容蘊再如何天賦異禀,終究隻在毒道上一騎絕塵。她體弱多病,根骨有缺,終其一生也難抵天人至境,卻在這一系列事情發生後表現出如此偉力,天下人斷定她手中必有超越十大禁法的禁忌之術。
世人對此趨之若鹜,容蘊此後再無可能成為一個無罪之人。
偏偏時間過去整整一年,依然無人能從容蘊口中得到想要的東西。
事情進展到這裡,按理說應當是一個時代的無冕之王終于誕生,擺在眼前的唯有對其頂禮膜拜這一條出路,偏偏容蘊對長青天木出了手。
長青天木幹系到整個大陸的生死存亡,是萬萬不能為一人掌握利用的。
容蘊這一步,便是将天下人徹底推向自己的對立面。
誰也不知曉這一代天驕為何會走到如此地步,誰也不知曉她到底要做些什麼,但天下人心中明白,唯有聯合起來,才能在容蘊手下求得一線生機。
俗話說,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九宮十境連成一線,共抗一夕天夢之主,意欲将她的生平扒得幹幹淨淨。他們衆志成城,他們專心緻志……他們突然發現,容蘊這人好似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戶籍造假,簡曆造假……乾元學宮的祭酒抱着頭,在角落裡蹲了下去。
容蘊此人生平難考,無一處真實,對于想要對付她的人而言,實在是難以下手。
所幸,他們有可知盡天下事的蒼緣天晶在手。
緣分因果織就存在的過往未來,生在此間,注定會留下相應的痕迹。隻要将與容蘊有關的因果收集起來,便能連點成線,集線成面,将其一生推衍出來。
世間許多事情,困難于未知之處實在太多,一旦它失卻了神秘,想要戰勝它便容易了。
大祭司此次的任務,便是尋到容蘊強大的秘密,再不濟,也要探得她的生平,由她的生平,推及她這一系列行為後的目的。
“哎呀,老身也是辛苦,所幸娃娃活過的年歲不長,找起來也算方便。”
大祭司循着對因果的感應,穿梭在無數道月影之中。
在饑餓寒冷中度過童年的嬰孩,伴着瘋癫母親長大的幼女,囚禁在地下不見天日的少女,被抽走脊骨、廢去修為的姑娘……還有一個滄桑疲倦的女人。
桃雲低垂,掩住美人玉面。女人倚坐在樹邊,抱着白狐,沐着陽光沉入了睡夢。
長袍曳過落花,銀發雍容的大祭司走到了她的面前,看着面前這張熟悉的臉,神情平靜。
一隻冰冷的手如蛇一般攀上了她的肩頭,女人在她耳邊溫柔說道:“大祭司,許久未見,閣下風采一如往昔。”
大祭司并沒有回頭,語氣依然慢慢悠悠,“容丫頭,你倒是過得快活,隻是你今次請君入甕,應當不是專程來與老身叙舊的吧。”
容蘊神情飄渺,目中如籠雲煙,“快活,确實從未有過此刻這般快活。”
她的聲音飄忽,忽由甜膩轉為淡漠,“容蘊知曉了一個秘密,此次前來,想同大祭司讨要一樣東西。”
“哦?老身身無長物,又有什麼值得你特意來讨的?”
容蘊纖長的指尖從大祭司的肩頭徐徐滑落,最後抵在她的後心。
“是大祭司的一條命。”
五指穿胸而過。
蒼老的身軀迅速虛化,容蘊站在原地,捧着一顆呈現心髒狀貌的光球,神情晦暗。
她嘴唇微張,想要說些什麼,未出口的話語最後化作一聲歎息,消散在風裡。
疼痛透過神魂,傳遞到身軀之上,大祭司猛然睜開眼睛,語速比之前快了數倍:“快去!現在就去一夕天夢,去阻止她!”
衆人茫然,卻隻得聽命行事。
數日之後,被後世人稱之為天毒之亂的戰役落幕,禍首乾元學宮棄徒容蘊伏誅。
隻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領得除魔首功的,是幾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
這些年輕人幾乎都出自乾元學宮,是容蘊的師弟師妹們。
世人懷疑其中必有貓膩,無奈衆目睽睽之下,此事萬萬做不得假,就算心中再有什麼疑窦,在此時也隻能統統咽下。
長夜清冷,幾個年輕人趁着夜色,紛紛往一夕天夢而去。
昔日華美輝煌的宮殿已成了斷壁殘垣,霜白月光下,越發顯得凄寒森冷。
漫步其間,依稀有灰燼随風而來,讓人想起那一場似要焚盡一切的烈火。
“你們說,容師姐為什麼要做出那些事情?”俏麗少女嗫嚅着開口道。
“若是有人知道,那麼或許我們最後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抱着劍的少年聲音低落。
晚風輕柔,吹開牆角朵朵雪白小花。
梳着高馬尾的勁裝女子采下一朵,嗅着幽香,目光掠過身後兩張同樣失魂落魄的臉龐。
思索片刻,蕭胭決定掠過自己的傻弟弟,将話頭對準了一旁的明豔少女,“阿凝,你怎麼看?”
秦凝好似剛剛才從夢中驚醒,眼見着周圍人都朝她望來,少女不由以手掩唇,讷讷道:“我怎麼看,這個,這個嘛……”
就在這時,抱着劍的穆風忽然出聲警示道:“噓——”
一切聲音咽入腹中,蕭胭伸出手指,輕輕地比劃了一個手勢,得到肯定的回應後,她的神色陡然轉為凝重。
看來是非常難對付的敵人。
在場衆人的心中都閃過這樣的念頭。
一番眼神交流過後,幾個年輕人決定動用禁術“遮天”,試圖瞞天過海,刺探情報。
前日如愁絲雨散去,重雲乍開,夜色清涼如水。幾個年輕人遊魚一般,潛行在夜色中,追逐着秘密而去。
“秘密?你覺得容蘊還有秘密,是不是太過多疑了?”
紅衣麗人斜睨着他,語氣玩味不已。
消瘦男子輕嗤一聲,“莫要小瞧了她,不是什麼人都能像她一樣,短短十幾年就能從一介根骨盡毀的孤女踏足第九境,還讓天人境的尊者都不敢撄其鋒。怎麼會如此輕易地就敗在一群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們手上,其中必有蹊跷。”
紅衣麗人聽完,臉上笑意愈發盎然。
“你的意思是,懷疑容蘊沒死?”
她轉頭悠悠一歎,“這可是命劫。”
“可她不應當死在這裡,你我還未來得及插手她的命運,怎會旦夕之間,一切便到了這種地步呢?”男人盯着手中流轉的光球,臉上的神情是十足十的疑惑。
“好啦好啦,事已至此,你我便沿着原本的計劃進行下去吧。不過就是人死了,得在她的埋骨之地施法,其它也沒什麼改變。”紅衣麗人安撫道。
男人聽了,将心中疑惑勉強壓下。
“那便聽你的。”
話音落,兩人對視一眼,開始施法。
熾白光芒沖破雲霄,卻被結界阻擋,一絲一毫都無法洩露出去。
兩人如昔日大祭司所做過的那般,在光陰長河中往來翕忽,遊曳着路過許多許多的舊事。
記憶的終點仍是一片花落如雨的桃林。
那兒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奇怪,容蘊的神魂呢?”男人驚疑道。
“混賬!你們要對容師姐做什麼?”
少年人們從天而降,怒視着二人。
“呵,本尊從不同蝼蟻廢話。”
話音落,兵戈作響,雙方陷入你來我往的厮殺之中。
不知過去多久,一衆人皆精疲力竭,隻得互相攙扶着對方。
男人渾身狼藉,意欲來日再戰。他剛要轉頭與女人通一通心意,卻不料後心突然一涼一痛。
他不敢置信地低頭望去,隻見纖長的五指穿胸而過,血水滴滴答答,流淌一地。
紅衣麗人的臉上仍是雪白幹淨的一片,眉眼間妩媚橫生,花容月貌,似是汲取人血而生。
“你已無用了。”她靠近他的耳邊,輕輕地說道。
“啊哈哈……”女人的笑聲似癫似狂,她将手從男人的胸口掏出,捧着一團白光望向了衆人。
年輕人們深感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們就盡數陷入了昏迷當中。
詭豔妖異的花朵從女人的眼底化開,斑駁的血淚在她的臉上流淌。
女人的臉上難得笑意全無。
她用一種興緻缺缺的語氣道:“哎呀,咒術已解,小明珠,你再也命令不了為師啦……”
天地間長風吹徹,烏雲堆積,掩住天上那輪月明。
鮮妍的花朵也被這昏沉的夜色蒙住,唯有香氣靜靜蕩開在角落裡。
“隻是,唉,為師又要無聊了。希望重來一次,你會比這輩子要好玩一些。”
女人的身影在風中漸漸消逝,連同硝煙血火的氣味一同被傾盆的大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