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駕起馬飛奔離去。
逃離途中,黛陌忍不住回頭一直看着師父越來越遠的身影。
見那道士已躍至城樓之上,揮出袖袍,從中露出的指尖劃過半空時,帶出一條細線樣的紅絲,像血。
道士念念有詞,回過身欲要驅散這股前來作祟的惡靈……雙指夾起一張符紙,閉了眼。
符紙靜靜懸浮于他面前,那滴血附着其上,印出了公主往日曾畫過無數遍,但很少生效的驅鬼符章。
符章中隐隐透顯絲絲縷縷的黑氣,源源不斷往外擴散覆蓋了天光。
天色忽而暗了下去。
從符紙上散發的黑氣甚為濃烈,似乎可以阻擋這股攜帶惡靈的邪風進一步刮進南城以内。
可動作還是慢了半步。
那天,凱旋的将領士兵正進了東城門,鮮花似錦,民衆夾道相迎。
歡呼聲中,又不約而同的感受到上空那叫人悚然的風,以及從中隐約傳來的鬼聲慘哭……
在場之人未及走出多遠,心智已經迷失在了邪風的吹拂之中。
到來的惡靈迅速收割下這一帶的生機,降下了死亡。
将領突然縱馬,手持一柄□□轉而劈向來往民衆的首級,黑暗遮下了血肉橫飛的場面,他們胡亂地砍殺,逮誰砍誰,血四處飛濺,鐵騎飛馳,馬蹄聲逐漸失控,他們又翻身摔下了馬,被發瘋的人群一一踩踏而過。
随後聞見無盡的哭聲與發狂的叫喊,令人頭皮發麻,風聲簌簌,血腥氣愈發濃烈,已經分不清是鬼哭還是人哭。
而這一切用不到十餘秒。
很快風随鬼哭一同被驅散而去了……
剛才的響動沉寂消逝了下去,光線漸漸明朗。那張浮于半空的符紙也已耗盡枯竭,軟軟塌塌地飄下,飄落到那道士的腳邊,輕覆在了一具屍首的面目上。
驅鬼道士睜開眼,城樓之上獨留他一人,已經停滿了屍體。
望去整條東城街失陷進一片鋪陳的屍堆裡。
……
殿内。
國君用手直指她,打不得罵不得,最後氣得用力一揮袖,無可奈何。
公主垂眼跪在大殿中央,神色看上去沉靜,但雙手始終控制不住地顫抖。
默默聽旁邊阿空受罰挨闆子,他哭得快要斷氣。因為沒有及時看住公主,所以遭受了重罰。
直至再也聽不下去,公主忍不住起身,上前攔人喊别打了,再打就真的快死了!
是她自己執意要出去的,又不是阿空的錯。
東城街不是已經無故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命嗎?
這還不夠嗎?
緊接,一道冷冰冰的聲音登時從殿外飄進。
“是,死的為什麼不是你?”
那驅鬼道士一腳踏進門檻,剛從外面回來,怒意正上頭。
公主完全怔在原地,張口結舌,内心遭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還能清楚的回憶起,當她露面時,當招魂鈴搖響之際,那些人是多麼的恐懼。
活到現在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招魂鈴招來的鬼魂會使人互相殘殺!
若真是這樣,那這四隻鈴铛就根本不是什麼上天給的眷顧之物!
她一狠心,沖上前拔出一侍衛腰間的劍,揮起劍欲要将左手腕連帶那截紅繩鈴一同砍下。
被一堆人迅速攔下。
她擡起手腕,整個身子不禁顫抖,許久凝視着招魂鈴,平生無數次疑惑這東西到底是個什麼?
為什麼宮内從來沒人告訴她實話?
國君連忙将她手裡的劍丢開,檢查手上有沒有傷處。
他訓斥道,她師父說得也是一時氣話,又不是叫她的真的去死。
要做早在公主襁褓之時就已經這麼做了。
而那驅鬼道士上前,俯了俯身,告訴她,“知道無法解決的事隻會徒增煩惱。”
公主從今往後隻需做到一件事就夠了。
待在宮裡面至死不出。
公主神色黯然。
她被明令禁足三月,關了禁閉。
阿空被拉下去養傷了。
……
那三個月度日如年,待在宮中成了一種煎熬。
公主頹然地躺在床榻上,心裡亂糟糟的。
什麼天生的驅鬼師,她今生又沒學成任何的術法,那些鬼也隻是耍着她玩,今日高興了就配合,不高興了就不配合。
她覺得這十幾年來活得就像一個笑話。
若要說起驅鬼,難道她不是那隻最大的“鬼”?
隻要師父将她驅走了,隻要她帶着這四隻招魂鈴從此不再回南柯。
南柯從此太平。
百姓也不再恐懼。
可為什麼要将她和招魂鈴一直關在西城的宮中,吸引無數聞風而至的惡靈,然後驅退一遍又一遍?……
而那驅鬼道士聽了卻說,他這輩子驅退了數不清的惡靈,曾有隻惡鬼也問過。
惡鬼問,驅鬼師從來都隻是“驅退”,卻從沒徹底“殺死”過任何一隻鬼。
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世上的惡靈有增無減,驅了還會再來。
驅鬼師所做的根本就是徒勞無功。
而道士說,驅鬼自然是為了去保護那些該保護的人,讓他們免遭惡靈的襲擊、惡念的侵蝕。
驅鬼道士知道,如若開了殺戒,從此絕不會停下了。道士始終做不到因見不得一丁點的惡念,就不惜将世間的一切逐漸摧毀,去為其陪葬。
即便深知惡靈原是世間的生靈轉化而來,即便南柯的百姓或許也會化為惡靈,即便惡靈無法絕迹,可善意會存于活人的心間,同樣無法磨滅。
這就是那道士在此的原因,他會一直守在南柯,驅退惡靈到永遠。
而公主心地純良,她隻是被冥界盯上了,被綁上了四隻招魂鈴。反而是那個需要被保護起來的人,又怎能将她趕走,被人當成“惡”殺死。
……
三個月禁閉結束後。
黛陌出了房門,漫無目的在庭院裡閑蕩。
血染長街那件事已經成為過去。
宮殿裡的人見了她一如往常,并沒有責怪她,但公主無法放過她自己。
她能清楚的察覺每個人的眼中尚存的傷痛,以及無意流露出的對她的恐懼。
那些百姓因她擅自出宮而慘死是不争的事實。而她現在卻能繼續安然無恙的待在宮中,她做不到。
公主相信萬事萬物都事出有因。如果招魂鈴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她想知道,這四隻招魂鈴的源頭在哪?
黛陌走着走着,渾渾噩噩地再次步入了觀星閣。
她登往一處高台,今夜月滿盈,夜空閃爍着無數星光。
回想她親眼所見師父驅鬼時,用到了自身的血。
難道,血也是行驅鬼之術的必要條件嗎?
這的确是師父唯一沒有教給她的東西。
先前師父教過她尋物之法,用到的隻是普通的水滴。
她随之換成了血,用符紙折成小船。
刺破指尖擠出十二滴血,滴進了紙船裡。
此血共計十二,放飛于船上,如果能在人界抵達目的地,将不會返還。
她内心一直祈禱着要應驗要應驗。
口中不斷地念念有詞。
忽而感應到頭頂閃現的一道微光。
黛陌擡頭望天。
群星中有一顆星星愈發得璀璨,發出奪目耀眼的光。
那光似乎是聽見了她的願望。
她以為是流星。
流星緩緩劃過天穹。
而手心上的紙船随之顫巍了一下,她垂下頭去看。
有一顆鮮紅圓潤的血珠已從船上懸浮起來。
那滴血徐徐騰飛,飄往了東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