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号的這番話，意外地讓這位女士止住了啜泣。

她身體一僵，匆匆拭去淚水，擡眸望向102号，仿佛這才真正注意到它的存在。

片刻後，她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猶豫了一下，她輕輕拍了拍身旁那位仍在喃喃自語、精神恍惚的同事，與他輕聲耳語了幾句。

同事的臉上閃過一絲懊惱，抿了抿嘴，順着她的指引，望向全息顯示區。任務欄中，方案A與B的選項已被高亮标記。

他擡手輕輕拍了幾下面頰，似乎打算令自己快速回神。接過女士遞來的飲料，他仰頭一飲而盡，略作停頓，最終站起身，徑直朝着王明遠走去。

那位被他們稱為“851的暴君”的上校正一臉嚴肅地浏覽着體檢報告，顯然是在衡量是否應該暫停會議，讓他們回去休息。

他輕咳一聲：“嗯哼，王上校，請原諒我們的失态。” 頓了頓，他堅定了語氣，“請轉告兩位将軍，今晚，我們定會完成指揮官所需要的方案A和B的可行性評估。”

他的目光在王明遠身後那幾位全副武裝的年輕士兵身上緩緩掠過，神色變得凝重。

微微挺直身姿，他鄭重說道：“王上校，小姜隊長，謝謝你們。是你們和你們的士兵——兩次救了我們所有人的命。我為自己先前的無禮和指責深感愧疚。”

說完，他微微颔首，轉身離去。

“李教授，您……您太客氣了，這……這是我們職責所在。” 王明遠眨了眨眼，有些結巴的沖着埃裡克的背影說道——對這位老學究突然的真誠道歉，他着實有些意外。

埃裡克·李教授，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因為小狗被踢而兩次報案的老教授。李教授，851研究所的元老之一，天文物理部部長。

他的專長？在王明遠看來，就是：特、别、愛、較、真！

埃裡克也因此成功榮登“851麻煩人物榜”的榜首——就連那位愛發牢騷的副所長裡卡多，在喋喋不休方面都略遜李教授一籌。

每周晨會上，和王明遠的唇槍舌劍已成慣例；逼着龐建榮的小隊去搬運天文物理部私藏在洞穴深處、未申報的伴生物樣本；在緊急疏散時怒斥軍方粗暴無禮、有辱斯文……如此種種，是除了M10警務機器人總管，851研究所裡最讓王明遠頭疼的人物之一。

就連一向溫文爾雅的小姜，都有一次被他逼到爆粗口。

“王大隊，我給他抓住了那個踢狗的，連句感謝都沒有，居然還要告我非法調用視頻，侵犯隐私！” 小姜憤憤地拍着桌子，“害我用一上午的時間，證明是狄安娜主機自動檢索的狗叫聲，定位出的M11……還是不依不饒！最後沐媛出面勸了半天，他才肯作罷！我靠，這人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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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側，那位女士已經開始安慰起周圍的同事。

不知她說了些什麼，但短短幾分鐘内，那些先前仍在痛哭失聲、低頭啜泣、茫然失神、精神恍惚的科學家們已漸漸平靜下來。他們開始主動與102号交談，一邊整理情緒，一邊要求它将飛躍号主機上的各種資料傳送至851指揮台。

埃裡克則走向指揮台，找到正在與梁铮夫婦低聲交談的所長維克托。他調出一份名單，将十幾位科學家分成四個小組，并向維克托表示：他可以代替心髒病發作的副所長裡卡多，帶領這幾個小組在中控室通宵分析數據，并将在明日7:00前拿出方案A和B的可行性分析。

維克托隻是點了點頭，示意埃裡克可以按他的計劃分派給各小組任務，随即便轉身繼續和梁铮夫婦的交談。

與此同時，又有幾位科學家走向王明遠，鄭重地向他和他的士兵表達感謝，并為之前的不當言行道歉。

102号好奇地觀察着眼前這一系列突如其來的變化，并迅速在備注中記錄起來：

——當人類情緒崩潰時，他們更傾向于接受來自同類的安慰。

——具備情感共鳴的人所提供的勸慰似乎更有效。

——當得知安慰他們的是機器人時，80% 的科學家選擇無視或拒絕。

——然而，王上校的士兵們并未因為我是機器人而排斥接受我的安慰。

——為什麼科學家們更在乎我并非一個“人”？

——基于責任感的安慰，效果遠超我的“不全是你的錯”的安慰

“我們不能讓第一艦隊的人白白犧牲！”

“不能讓指揮官再度失望！”

“我們要找出問題，彌補給第一艦隊造成的損失”

“逝者已逝，我們要拯救更多生命”……

——……

102号的主程序分析完這些新數據，評判道：“人類，真是一個奇妙的種族！他們會因錯誤而自責、因失誤而内疚——用負面情緒來懲罰自己。邏輯上，負面情感将削弱他們的功能，使他們難以高效運作。可是——看似無用的情感宣洩，卻能轉化為自我激勵，讓人類重新振作。”

102号的主程序據此得出一個結論：“人類的情感……值得我觀察、體驗，甚至……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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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之餘輕輕推了推剛剛長舒一口氣的王明遠，在他耳邊低語道：“王叔叔，有一個人，不對勁！” 他指了指端坐指揮台上，終于結束了和梁铮夫婦的交談，卻又陷入沉思的851研究所的所長維克托。

維克托今晚出奇鎮定。

自始自終，他沒有情緒崩潰。觀看視頻時，他甚至罕見的沉默不語。衆人崩潰時，他也隻是臉色略顯蒼白地旁觀，并未出聲安慰或制止，仿佛置身事外。

可是，沒人知道，維克托那顆一向高傲堅強的心正在一點點碎裂。

——這一切，竟真的已經無法挽回了嗎？

——埃裡克森總指揮官，竟殒命于木星這個荒涼的星球……

——那位老友，一生謹慎，他不該落得如此下場！

——為疏散演習，他勸過我多次；為了停止這個危險的實驗，他勸過我多次；為了轉移851研究所，他親自率領旗艦接應；為了我們大家的安危，他自毀了第一艦隊引以為豪的旗艦翔星……

——……

——原諒我，老朋友，我對不起你和你的艦隊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