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媽媽生前最愛她,她也最愛外婆和媽媽。
正是因為太愛了,她不敢去看她們殘破的身體,她想記住她們最美的樣子,永遠笑着的樣子。
想記住外婆跟她說:“小嘉,要常回來看外婆啊。”的樣子。
想記住媽媽跟她說:“小嘉,你現在長身體呢,多吃點。”的樣子。
她親手把她們的骨灰盒放進了墓地,那片墓地選在了外婆家的小山村,在外婆家的田裡。
外婆的墓地跟媽媽的墓地挨着。
送葬的人都走了,最後隻剩下艾嘉一個人。
她在她倆的墓地前跪了很久,跪到腿都麻了也沒起來。
她什麼都不說,隻是不停地往兩人的墓地上用手挖土,再放在墓碑前。
她的手心裡是泥,指甲縫裡也全是泥,挖得手指疼了,也渾然不覺。
晚霞逃進雲層,黑夜即将降臨,艾嘉才拍了拍手中的泥土,想站起來,腿太麻,她用手撐着泥地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臨走前,艾嘉看了看外婆的墓碑,又看了看媽媽的墓碑,聲音喑啞:“外婆、媽媽,你們在那兒很冷吧,我給你們多放點土,就不冷了。”
無人的長山坡,沒有月亮沒有星。
瘦弱的小姑娘,走得踉踉跄跄。
天空下起了雨,她的眼睛也下起了雨,一場停不下來的瓢潑大雨。
有些事不去做,不代表不在乎;有些事去做了,不代表在乎。
艾爸送葬時,次次都哭得最大聲,其他人人前人後都誇他是大孝子、愛妻子。
隻有艾嘉知道,她爸爸哪有那麼多眼淚,他随身會帶眼藥水,哭不出來了就滴上幾滴。
她不能說爸爸的眼淚都是假的,但一定不全是真的。
……
黑暗中,跟她說話的人是爸爸,他正在廚房裡倒水,咕噜咕噜喝了幾大口才走出來。
艾嘉跟爸爸錯身而過,爸爸再沒跟她說一句話,她徑自去了廚房喝水,喝的都是冷水,涼到肺腑。
她眼睛疼,大腦也在嗡嗡作響,像有無數隻蟲子在啃噬着。
很困,也很難受,她需要睡眠,但不想再躺到床上,不想再閉上眼睛。
艾嘉從衣櫥上找了一套自己最喜歡的粉色珊瑚絨睡衣,走到衛生間,打開燈,無意間瞥見鏡子裡的自己。
不過一晚,她像變了個人。
眼睛又腫又紅,下方有一圈濃重的黑眼圈,皮膚蒼白,嘴巴幹裂,有破損的痕迹,整個人看起來極為落魄、無神。
她覺得自己像一縷沒有軀殼的遊魂,隻是飄蕩在人間。
艾嘉格外緩慢地一件一件地脫衣服,從毛衣到保暖内衣再到貼身衣物。
起初,她閉着眼睛,不敢去看自己的身體,當睜眼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時,徹底被驚到。
脖子、鎖骨、上身,幾乎每處都有紅色的痕迹。
再往下看,大腿、小腿、腳踝也全是痕迹。
有的地方,破損了,還留有殘血。
她的皮膚本就白,那些紅痕在白色上顯得格外清晰,像烙鐵般,烙得她的心一陣陣緊縮、一陣陣發疼。
這還是她的身體嗎?
她惶恐地望着自己,那個她引以為傲的身體,好像不再是她的了。
艾嘉赤腳,一步一步地往淋浴下走,更準确地說,應該是一步一步往淋浴下挪。
她的腳不是她的腳,挪的每一步,都無比艱難。
好不容易挪到淋浴頭下,她開了冷水,水流濺到她身體的瞬間,她本能地哆嗦了下,但很快适應了。
這是寒冷冬季,溫度本就低,就是在溫水下洗澡都冷,何況用冷水洗澡。
但艾嘉卻對此毫無反應,她隻是讓冷水不斷地沖刷自己的身體,又用搓澡巾不斷地搓身體,搓那些幾乎遍布身體的紅痕。
她把紅痕搓得更紅了。
搓疼了,她還沒收手,有的地方被搓得冒出血,混着冷水,一起被沖走。
直到搓不動了,艾嘉才把搓澡巾放好。
但她方才好像用光了所有的力氣,此刻,身體像一塊癱軟的布,沿着布滿水珠的瓷磚往下滑,一直滑,直到倚靠着瓷磚蹲着。
她雙手抱住膝蓋,把頭埋進去,把自己縮成一個小小的球。
她的肩膀越來越抖,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掉落在瓷磚地上。
啪嗒啪嗒掉落的,到底是冷水還是淚水,已經分不清了。
洗完澡,艾嘉穿上她最愛的粉色珊瑚絨睡衣,鑽進了被子,想睡個回籠覺。
她以為穿着最愛的睡衣,窩進被子裡,就可以安然睡去,就可以不去想那件讓自己痛苦的事。
隻要她再次醒來,她身上的紅痕都會消失,曾經發生過的,不過是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