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難明之中,阮含星腦海中隐約浮現的第一個人,是那個常常身着墨色大氅、腳穿金靴的男人。
她在陵江地宮裡的三年中,最無助的時光并不來源于虿女或陵江王,不在虿盆、刑架或是王殿之中,是在知珠君的床上。
第一次從地宮逃跑,她被知珠君抓回去,他沒有像虿女那樣懲罰她。
不過,那當然是有代價的。
那個夜,他半倚半躺在他那把鋪着厚厚白狐皮和細滑絲綢的墨藤交織而成的椅上,身邊有許多少女穿着薄如輕紗的衣衫跪在地上,有人為他十指嬌柔按揉着手臂經絡,有人将他的手放入軟蓬雪白中取暖,有人将佳釀以櫻唇相送……
而他用金靴勾起驚惶的、無措的、恐懼而茫然的蛇女蒼白的下颌,仍是翹着唇角彎着眉眼問:“做我的侍女,或,不做。”
“我做,我做!”她記得墜入虿盆的絕望,也記得毒蝕心透骨的痛楚,所以她睜大了眼睛,幾乎是白皙的脖頸上青筋畢露,用盡力量喊出這兩個字。
拒絕的代價太慘痛,所以,不要拒絕。
“聰明的女孩。”他滿意地笑了。
他起身把她拉起來,在那些少女默默地注視之中,在那把冰冷卻絲滑的墨藤椅上,她被他逼迫着、又被他指引着,既畏懼而屈辱、又瘋狂卻歡娛地,失去什麼、得到什麼。
灼熱的噴吸,散落的烏發,糾纏的衣角。
她記得殿上懸着的燈火在不停搖晃,就像所有光點都要被搖落一般,而她心中有一汪清泉,從被石子淩亂的砸起波瀾,到狂風卷起大片大片的蘆葦,點落在每一處水面,浩浩蕩蕩地點起交織的漣漪,再到最後波濤湧動,瀑布流瀉幽潭深處又從一處泉眼噴薄。
她的指尖嵌着他的肩,像蝴蝶攏起蝶翼般蜷起靈魂。
所有的情緒都為此刻的茫然讓路。
他們無數次,緊緊擁抱,親密無間。
他對她說:“乖女,‘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便是你我。”
他對她說:“乖女,我隻寵你,你開心麼?”
他對她說:“跟了我後,還怕地宮麼?這華美的宮殿、溫軟的狐裘,難道不比冰冷的鄭府更讓你幸福?”
他笑意盈盈、滿眼縱容地看她在少女間頗是傲氣地仰首弄簪,看她掌掴出言不遜的侍人。
他的确享用她年輕的美,她以為得到他難測的心。
他們宛如相愛。
在細雨纏綿的夜裡,他們依偎在孤島之畔,望着孤穹幽月之下的無垠苦海,他哄着她,給她講故事,說——
有一隻小毒蛇,蛇身纖細柔軟,有一身漂亮光滑的金銀鱗,卻因它長出一隻畸形的右腳被蛇們視為天生有殘,嫌棄不已,将它驅逐出族中。
後來它被邪惡的捕蛇人抓住,因那隻多餘的腳被引以為奇,捕蛇人把它放在黃金雕成的精美籠子,在集市上供人賞樂。
捕蛇人為牟利,用鞭子或毒藥逼迫小毒蛇表演,利用它多餘的腳,給路人擺出各種通人性卻又滑稽的姿态,以滿足路人獵奇的表現,取得更多的賞錢。
小毒蛇一開始也不服從,它想用兩隻小小的毒牙把毒液注射到捕蛇人的心髒裡,但它鬥不過捕蛇人,反而被拔掉唯一的武器,流了滿嘴的血,變成一條小廢蛇。
也許是老天看它太可憐,所以有一天,終于有位好心的公子從捕蛇人手裡救下它,把它帶回自己院子裡,像澆花一樣用心呵護,把小蛇身上的傷都養好,從此一人一蛇,隐居江湖。
“大人,那位公子是誰呀?”她問。
“乖女覺得是誰?”他反問。
“那一定是個身穿墨色大氅,腳踏金靴的公子。”
他但笑不語,離得近,卻看不清,笑容在雨幕裡,朦胧如幻不清晰。
然後。
第二天。
她看見他半跪在地,目光炯炯、誠懇敬服望向高座之王,恭謹虔誠道:“……王上,蛇女性淫,可令您極盡歡娛,而蛇女更有九嬰血脈,天生至陰爐鼎之體,雖不比清霜與白露,但得其同族,王上但請采之,修煉亦可事半功倍。近日來,臣已照吩咐為王上調.教得宜,還請王上盡情享用。”
她記不得聽到這句話時大腦的空白茫然。
記不得那時臉上露出的表情有多愚蠢。
記不起自己挽留時的醜态。
她記得清他說的話——果然還是孩子,還相信随口編出來的假故事。
從來隻有捕蛇人,哪來什麼好心公子?
她成為了那些麻木侍女中的一個,沒有毒藥、沒有鞭子,但心中彌漫的是空前絕後的無助與窒息。那些原本粉飾後的隐藏在心底的屈辱、羞恥、恐懼也紛至沓來,如潮水将人幾乎溺斃。
她無法不恨。
恨意與欲糾纏在一起,燃燒成熊熊烈火。
所以最後,她籌謀許久,和想讓他死的人們一起,送了他一場他最害怕的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