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片刻。
“小阮,别怕,把剛剛師叔說的都看一遍。”
阮含星蒼白着臉,此刻反而冷靜下來,壓抑着顫,“師尊……師尊的血是暗紅的,流得不快,他的唇色發烏,他的胸膛……他的胸膛……”
她解開那被血濡濕的衣襟,用自己的手掌把他的血慢慢擦拭去,盡管仍有新的血緩緩滲出來,卻也看清那上面新舊交錯的疤痕。血都是從新傷中滲出,那些傷不像是刀劍的傷口,像是某種暗器或是飛刃,細小卻猙獰。而那些新傷處亦發青,交織連綿,看起來倒似組成一片妖異的青色花紋。
她知道這是什麼了。
她說給朝瑛,朝瑛也知道這是什麼。
“……你師尊中了元清霜的毒‘花燃盡’,等我們過去,小阮。”
花燃盡。
花燃盡,孤影絕,不回頭。
花燃盡是蛇族族長元清霜的毒殺絕招,人自中招後,所有被兵刃傷過的傷痕開始無法愈合,連綿不絕,傷口泛起異色,交織如絲縷連綿,如繁花燃去後的灰燼。那傷痕的顔色,初染是青色,而後漸漸變濃,待至黑時,灰燼成,命數絕。
花燃盡天下隻有一個解藥,那就是元清霜自己的蛇丹。
修為高如瑤祖、陵江王都沒能殺掉元清霜,當年陵江與蛇族一戰,死的也不過是她的女兒之一。
所以,此招幾乎必殺無疑,隻是快慢。
中招後若動用靈力,毒發加重,所以越是修為高強之人,盡管因體質強健可使毒發變慢,但若敢運靈一分,則反噬更重,死得比普通人還快。而不運靈,無論修為多高,也不過形同廢人。
此招狠毒決絕,也并非能輕易使出,花燃盡對元清霜而言也是重創,她對朝珩使出花燃盡,隻有兩個可能,一是她非常想讓他死,二是除了這招能脫身,沒有别的退路。
玉牌斷了聯系。
阮含星把它放回腰間,在尋光訣幽幽熒光的照映下,她輕輕側身,指腹輕柔地撫過朝珩的眉毛和緊阖的雙眸,擦去他額邊的冷汗。
元清霜是九嬰蛇族,她的蛇丹能解花燃盡,那其他九嬰蛇族的蛇丹是否也可以?她有阿姐的蛇丹,可她不能拿阿姐的蛇丹去賭救師尊的命。
那她自己的呢?
朝瑛和朝璟不知何時才能趕過來,眼見朝珩氣息愈發微弱,他能等到他們來麼?
當年玉腰奴的《望生》雖然為她從氣息與皮肉上重塑種族,可骨血裡,她仍有着蛇族一半的血脈,她身上有一枚殘缺不完整的蛇丹。可蛇丹對于蛇族,正如心髒對于人,她不想讓朝珩死去,她也不想讓自己死。
還有什麼辦法?
模糊的記憶東拼西湊,她想起以前在露橋霜林聽過的蛇族故事,說有一位勇猛的将軍出征修界,卻被可惡的修士削下蛇尾,返回霜林後血流不止,性命危在旦夕,她的丈夫為挽救她的性命,把自己的血悉數輸給将軍,最終失血而亡。将軍雖挽回性命,且因戰功赫赫而高官厚祿加身,但因她痛失所愛,縱有三千繁華卻仍是于漫漫長夜享無邊孤單,最後隻能尋得一與亡夫相似的男子,聊以思念度日。
這類故事起初在霜林很是流行,後來不知什麼緣由被元清霜禁了,說這些書會把子民的腦子看壞。
阮含星對這裡面男男女女的橋段不感興趣,她隻記得裡面關于輸血的說法。
那個亡夫給的太過了,才會死掉,她不會讓自己落到這副田地,她隻想試試,這樣是不是真的能幫他緩解。
于是,長劍劃破她的掌心。
她将掌心貼在他胸膛的傷痕,運靈将自己的血一點點逼入他的傷口。
靈力的翻湧、血液的流動、逼仄的空間、粘膩的觸感,所有的一切都讓這方結界中變得更悶熱。
側着的姿勢太累,阮含星弓着身子站起來,直接跨過朝珩的雙腿,分開跪坐在他腿的兩邊。她慢慢運靈,但也因是第一次嘗試輸血,靈氣有些不聽使喚,花了一番心思才漸漸平複。
死馬當作活馬醫。
她的血和靈氣相渡的那片傷口,竟還真不再流血,不過其他的傷口仍在緩緩滲出。盡管顧不得全局,能顧這一片也好。漸漸的,她感到朝珩的氣息稍微沒那麼微弱,唇上的烏色也淡了一些。
阮含星也有些疲倦,體内的靈力和骨血又不安分地激蕩起來,她停止了動作,将手收了回去,但見一收手,那處血又開始開小花兒一樣的慢慢滲出,便無奈又放手上去堵着。
朝珩微微皺眉,眼睛微動,卻沒張開眸子,他微張了唇,似呢喃出一些支離破碎的話語,聽不清楚。
阮含星一手捂着他胸前的傷口,一手撩開他飛瀑般的發,撐在地上,傾下身去聽他說了什麼。
滾燙的鼻息落在耳畔,平素清朗的聲音此時低沉帶着沙啞。
夢裡的呢喃輕柔地落在耳邊,如夢幻泡影。
“……小阮。”
他低沉而斷續地喊着小阮。
阮含星愣神。
朝珩在叫她?
不是,不是她——盡管旁人都如此喊她,但他從來不這樣叫她,他隻喚她乖徒或含星。
那一瞬,她明白他在喊誰。
他喊的,是他的那位故人,他那位再也找不着的姑娘。
是她已經殺死的自己。
師尊,這就是你無情道始終無法進境、半步成仙卻不得登天而行的緣由麼?
他的呢喃喊得她胸腔滌蕩起萬千奔湧的情緒,沒有哪一刻比現在她更想和他坦言她的身份,想放下所有手上的桎梏,告訴他她就是陵江地宮的蛇女小阮,哪怕暴露身份後留給她的隻是萬丈深淵、一片灰燼。
但她終究是冷靜而克制的。
她歎了一聲。
忽然,她被他緊緊抱住,本就前傾的身子更是落在他身上,彼此貼合。
跳動的心,粘稠的血,她都感知着。
他輕喘着,微弱的聲音帶着急切的願,“……對不起……我帶你走,好嗎?我已經……已經……能殺他……”
緊貼的身,緊貼的心,小小的火苗忽然如潑了燃油,刺啦一聲炸開。
像在青都那一次一樣,蝕骨的欲難以控制如潮水席卷全身,绯紅陡然爬滿臉頰。
阮含星從沒這麼痛恨過自己不争氣的骨血,這身軀之下野蠻的原罪。
她艱難地囚禁着心中妄圖刻骨纏綿的毒蛇,所有澎湃激烈都壓抑着化作一個輕吻,落在他微微濡濕的眼角。
這樣的情境,這樣的他,她哪裡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