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離開泸州以後，一路順流而下，在江上漂了兩天之久，梅任行才想起來風筝的事情，于是将它拿了出來。彼時皎皎正坐在船尾吹箫，控制溫度和濕度的結界隻到艙門，屏蔽紫外線的結界卻包括了整個船身，有“曬而不曬”的效果，她也便很喜歡在行船時來這裡待一會兒。箫聲嗚咽，甚是蒼涼，梅任行靠在艙門處，靜靜聽着。

“怎麼不吹了？”

“累了。氣息不夠，手還總是麻。”

“你這越練越回去啊。”梅任行笑道，“行了，把箫給我，放風筝吧。”

皎皎于是給風筝系起了線，梅任行将箫放回她的房間，正欲離開，卻又想起什麼，将筆硯一同帶了出去。

皎皎擡頭：“怎麼把這個也拿出來了？”

梅任行坐了下來：“許個願吧。就寫在上面。”

皎皎笑道：“許願？向誰許呢？”

梅任行聞言，不免神情低落：“是啊，向誰許呢？哪裡有什麼可以實現願望的神仙，有的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靈識罷了。”

皎皎見其如此，忙道：“我說錯了。反正是一種希冀，寫下來，放出去，随它飛到林中，還是沉到江底呢。再說世界之外也未必就沒有造物主，萬一能聽到我們的願望呢？”

梅任行頓了頓：“如果有造物主，那這世界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皎皎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想過這一切會不會隻是一個故事，又或者是一場實驗，想着是不是隻有到了這個世界外面，才能知道什麼是真的。可後來又想不明白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人們常說的真假，似乎是指與自己過往的認知是否一緻。可仔細想一想，是故事、是實驗又怎麼樣？是造物主強行造出來的又怎麼樣？隻不過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要改一改罷了。若說真假是相對的概念，世界之外的才是真，可如果我們終其一生也走不出去，那麼接觸不到真，自然也便無所謂假，隻有出去以後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所以想來想去，也許存在着，便是真，能夠被感知、被認知，那便無需在乎它的存在形式。”

梅任行想了想：“你說得對。隻要這個世界能夠被認識、被改造，那它便是一個存在着的實體。至于有沒有造物主，這個造物主究竟隻是觀察，還是也會進行幹涉，就随它去吧，也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隻是希望對方幹涉一下命運就好，自然規律還是不要改來改去，倒不是怕信仰崩塌，主要是對文明生存太不友好。”

皎皎看着梅任行，其實她還有一個想法沒有說，那便是這世界也許并非像故事或是實驗一樣，是相對客觀的存在，而是純粹的主觀造物，就像一場夢一樣。倘若自己同其它生靈一樣，都是被創造出來的，那麼我們是平等的。可倘若這個世界，包括面前的他，都隻是自己的夢造物，那麼又是否有勇氣，為了他們付出一切呢？一個人的夢境隻是他的從屬之物罷了，為了“末”而放棄“本”，在“本”消失的那一刻，“末”也将不複存在，所以最終反而事與願違。那這樣的犧牲又是否太過可笑了呢？

梅任行道：“在想什麼？”

皎皎道：“沒什麼，你再去拿一支筆，我們一起寫吧。”

梅任行道：“你放心，我不看。喏，我去那邊坐着。”

皎皎笑了笑，沒關系，順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就算有可能是自己的主觀造物，但哪怕有一絲可能是客觀存在——不，不對，應該反過來，就算去做也會消失，但倘若不去做，那他們便是一定會消失了，想到此處，終于清明，于是在風筝上寫了起來，末了又添了一個落款。

梅任行道：“寫完了？”

皎皎将風筝背到身後：“嗯。寫完了。”

梅任行将筆硯帶到另一邊，在另一隻風筝上寫了起來。皎皎則是把自己的那隻放了起來，由于是在船尾，所以倏一放線，便迎風而起。

梅任行看了看那天上飛着的“鳳凰”，哭笑不得：“就這麼不想讓我知道寫了什麼嗎？算了，猜也能猜到。”然後舉起了自己的“老鷹”風筝，上面寫的是“願皎皎得償所願”：“怎麼樣？是不是很感動？嘿，嘿，感動傻了？”

皎皎道：“是啊，感動傻了。你也放起來吧。”

梅任行将風筝向上一揚，“老鷹”也便飛了起來，待到了和“鳳凰”一樣的高度，方才停下，在風中簌簌作響。

皎皎道：“船是不是越來越快了？”

梅任行道：“好像是，剛才一直在繞彎，接下來會有一個比較長的直段。聽這響聲，再這樣下去就直接吹破了。不如就在這兒放了吧？”

皎皎點點頭。梅任行站了起來，把兩條線系到一起，又試了一下所系之結的強度，然後将手一松，兩隻風筝也便越行越遠，終于在視野裡消失不見了。

船一路走走停停，到荊州時，已是初秋。自從進入長江流域，經常守船的就變成了顧生寒。這當然不是由于之前的矛盾故意疏遠，實在是由于市集離得比較近，甚至就在沿岸，而梅任行又是個待不住的，總想往外跑，鑒于樓主在中衛時的囑托，所以總是順便把皎皎也拽出去溜達一圈。這一日二人出去買了些東西，回來的路上覺得無聊，于是玩起了詩句接龍。

梅任行起了個頭：“‘落葉秋風早’。”

皎皎道：“‘早歲哪知世事艱’。”

梅任行脫口而出：“‘艱難苦恨繁霜鬓’。”

皎皎想了想：“‘鬓發各已蒼’。”

梅任行道：“你到底五言七言能不能統一一下？”

皎皎道：“我能想出來已經不錯了。”

梅任行隻好繼續接下去：“‘蒼蠅間白黑’。”

皎皎道：“啊？”

梅任行解釋道：“是曹植寫給曹彪的，《贈白馬王彪》。‘鸱枭鳴衡轭，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欲還絕無蹊，攬辔止踟蹰。’”

皎皎道：“哦，黑，‘黑雲壓城城欲摧’。”

梅任行也不打算計較她五七言反複橫跳了，于是道：“‘摧殘竹樹皆無主’。”又補充道：“這個是韋莊的《秦婦吟》。這麼長，你肯定沒背過。”

皎皎心想你可真了解我，然後接道：“‘主人忘歸客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