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在屋内沒有找到,又去了院中。
“子——瞻——”
“蘇——子——瞻——”
然而依舊沒有回答。
“好吧,其實就是想謝謝你。”
皎皎回到屋内,吃起了紅豆月餅。餅皮做得很軟、奶味很濃,内裡的紅豆餡不算太甜,也沒有澀味,總之,很好吃。然而吃到椰蓉青團的時候,卻覺得有些怪異,椰蓉雖然是第一次吃,但是很喜歡,糯米皮的艾草味也很濃,但合在一起就是覺得有些奇怪。就像自己愛吃茄子,也愛吃包子,但茄子餡的包子卻一直被自己視為山上的黑暗早點之一。也不知道是因為無饑館的師傅沒有做好調味,還是因為自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多了個喜歡挑剔食物組合的怪癖。
“等等,不會有毒吧?”
子瞻在去年中秋時的态度…… 皎皎不大能确定,可又覺得催吐實在不太禮貌。
去年宴會上他說了些什麼來着?好像問了很多問題,似乎是在試探自己。可他要帶我走,應該不用這麼麻煩吧?嗯,一定是被大師兄那一刀弄得有點杯弓蛇影了。子瞻既然能把風筝交給兄長,就說明他應該沒有那麼反對。好,接着吃。蛋黃肉粽,很懷念啊。
粽子拿出來,結界便消散了,然而下面的盤子也跟着消散了。
太鋪張浪費了,連盤子都要用靈力幻化……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去,皎皎并沒有中毒的症狀,也沒有死掉,隻不過睡着的時間還是在變得越來越長。之前還能有六七個時辰清醒,現在隻剩下四五個時辰了。然而即便睡醒,疲憊卻未曾緩解,頭頸肩背皆是異常沉重,隻有四肢還能應付一下。太子有時會到這邊來,或是讓人将其裝扮好,送去那邊,擺在自己書案對面。但不管在哪邊,都有一半時間見到的是睡着的皎皎,好在他也隻是想看看她,并不是很喜歡和醒着的她說話。
宋泱送了些話本給她解悶,皎皎有時會翻上一翻,但總是對情節感到十分疑惑。譬如搞不懂為什麼救人非要用心頭血,血液是循環的,哪裡的血不都一樣嗎?還有喂嘴裡怎麼可以呢?不都被腸胃給消化了嗎?應該輸到血管裡才對。不過随便輸似乎也不行,可能并不相容,所以還是提取有效成分更靠譜些。又想起自己當初被取血,應該也是為了某些有效成分。從目前知道的情況來看,應該是為了血肉中殘存的魄,隻是來者并不懂得如何撕裂靈識,也不懂得如何用自己的靈識去承接,于是隻好用了這種笨辦法。應該是去救人,呃,救妖的,也不知道最後救沒救成功。诶,等等,如果隻是為了魄的話,那麼直接吃進去也是可以的。
看書之外,則是經常對着床帳上的四根流蘇結發呆。有時是想起小時候——弟弟鑽到被罩中,“皎子皎子!”“誰啊?”“我。”“我是誰啊?”“我是小拂飛。”,又或是和自己用樹枝做弓箭玩,隻是弓箭實在簡陋,兩個人又都不大會,那歪七扭八的箭路實在令人捧腹;或者是和阿娘一起炸油香,用糯米和豆子制成漿子,再倒入特制的模具中,放上餡料,浸到油鍋裡慢慢炸,可惜後來模具不見了,這邊磨豆腐的老伯也換了機器,磨出的漿子總是一邊稠一邊稀,拌不回去,也炸不成,油香的味道也便僅存于幼時的記憶中了,也許在死之後,可以去阿娘的家鄉看看,買上一些,吃個夠;再或是和阿爹、弟弟一起去放風筝,攀着欄杆到打谷場裡,布做的老鷹高高地飛着;或者爺爺将自己裝到紙箱中,放在車上帶着去取貨,上方那四角的天空,又或是說起他們初見時,奶奶穿着一身小紅襖,在那裡跳舞,或是抱怨挑河時穿着她做的棉褲,覺得怎麼一點都不暖和,然後發現縫的時候沒有分格,棉花全掉到了下面;再或是大爺爺将受傷的自己背回去,說以後再這樣走得又疼又慢,不要一點一點往回挪,要記住在原地休息,托人送信回去,或者是處理着自己胳膊上那墊上紗布用木棍敲破的水泡,說用針挑其實沒那麼疼,用棍敲反而更疼,而且破處更多。
有時是想起俯仰山——任行看着自己畫的畫,問“這個梨為什麼長了腳”,自己和他解釋說畫的是花鳥圖,上面是花,下面是鳥,然後他說“哦,這樣啊,可是這個梨為什麼長了腳”,自己繼續解釋“梨的柄長在小頭,鳥的腳長在大頭”,他繼續表示“道理我都明白,可是這個梨為什麼長了腳”,直到大師兄制止方罷;或者是冬天的時候,他将自己的手放到心口處焐着,說“其實這個世界是個假的,你已經死了,本體在極寒冰棺之中,所以總是覺得冷,怎麼焐都焐不熱”,然後被閣主一個眼刀吓得重新解釋,“呃,其實隻是你手腳處的毛細血管不大夠,所以焐不熱”;又或是有一次下車時,車子停得不大穩,差點碾到了腳,他吓得拉着檢查了好幾遍,自己說“沒事,真碾過去了,就做三足金烏呗”,他說“你還三足金烏?你翅膀呢?”,自己說“哦,那就單足金烏”;又或是給自己講着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說石頭會變成美人,美人也會變成石頭,兔子可以吃到口中,口中也可以吐出兔子,最後講到黃帝的女兒魃,說她為護家國,在大戰中耗盡了神力,從此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帶來幹旱,被人們驅逐詛咒,再也沒有人記得她是為了什麼才變成如今的模樣,自己問為什麼會這樣,他說“自古而然,人們的态度,并不取決于你為他們做過什麼,而是取決于正在做什麼以及還需要你做什麼”,又問“如果你有一天也變成了那樣,會怎麼辦”,自己說“如果真有那樣一天,而又失了神智不能自決的話,請你一定要殺了我,倒不是怕被衆人驅逐怨恨,雖然我也不喜歡那樣,而是不想給世間帶來災厄,說是一廂情願也好,說是沉沒成本也罷,終究不想親手毀掉自己曾經為之付出的一切”。
時間的洪流中,記憶在不斷消退,越是久遠,便越先被遺忘,于是隻好反複将它們拿出來,否則還等不到兄長,便先等到時間将其沖成了殘骸。皎皎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然而還沒等到那一天,便先等來了那滿宮滿院、遮天蔽日的白幡——皇帝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