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崩了。這實在很奇怪。
且不論那邊加在皇宮的禁制結界,單是皎皎自己,都不知給無憂殿和水閣加了多少層保護。若說是因為服食丹藥,可就算再不濟,十年二十年還是有的,足夠變法成功。除非…… 是太子?還是那些保守派的大臣?
然而事情來得比疑惑更快。喪禮之上,梅任行堅持要查看陛下的遺體,被太子以不敬先皇為由下了獄。彼時江浙局勢複雜,穆相不得不親自前往,收到消息已是半月之後,趕回來時,一切早已塵埃落定。太子登基,變法派全部撤換。由于錯過喪儀,穆相也被一衆新上任的言官彈劾,緊接而來的則是要求其對于變法期間的種種害民政策給一個說法。最後的結果,自然是罷官歸府。說是歸府,其實是軟禁,新皇還在考慮。大臣們卻不想再等下去,不知從哪裡弄來了成箱的萬民書,每一張上面都是民意洶湧、不可違逆,每一張都是其無故生事、禍亂天下的罪證。
九月十三日,賜死的聖旨終于到了穆府,聽着那一串長長的罪名,穆成言隻是笑了笑,便将其接過:“勞煩公公稍待,我還有些事情,需要交代一下。”
公公道:“有什麼事情不能喝完了再說?”
穆成言點了點頭:“也對。”說着,一把抄起酒壺,一手端起酒杯,坐在石階上自飲自酌了起來,直到将一整壺全部喝完,方道:“喝了這麼多,必死無疑了,可以回去交差了吧?”
公公一甩拂塵,離府而去。
穆成言招來管家:“祖宅所換之錢,盡數入了戶部,再加上哀樂樓的第一批贈款,算下來每州可夠百戶之資,之前已經贖買了一部分,但還有一部分沒有發放,請唐識務必從中斡旋,将最後的那些也發放出去。”
管家道:“都說您‘于君不赦、于民自絕’了,怎麼還想着别人呢?”
穆成言笑道:“總不能讓這筆錢不明不白便進了衮衮諸公的口袋吧?佃農贖買,官方是進行不下去了,今後隻能指望哀樂樓以私人名義繼續。好了,幫我拿個木桶來,若是嘔血,殘渣混着胃液,怪髒的,我可不想弄得滿院都是。”
管家去拿木桶。穆成言從懷中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信封,撫了撫上面的“阿言親啟”後,将信紙展開:
阿言吾弟,汝既九死不悔,則應奮力搏之,勿以兄為念。世事艱難,知無可會之期。人心叵測,終有死别之日。知汝慕商君,欲身滅而法存,兄别無他物,唯封劇毒于内,随信附贈,以備汝需。至若鶴頂紅、鈎吻等,痛苦難當,縱上相賜,萬不可飲。吾疾已半愈,勿憂。
穆成言摸着上面的字迹,許是放得久了,字迹已有些許褪色,又握了握手中的琉璃瓶,然後起身去了書房。身體已經開始有些撐不住,穆成言穩了穩呼吸,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便将它和琉璃瓶放到一起了,複将桌燈點燃,将“阿言親啟”置于火苗之上,看着上面的字迹一點點消失殆盡。
管家回來了。穆成言道:“若是皎皎來,把這個交給她。”
管家看了看那琉璃瓶和紙上的字迹:“她不會用的。”
穆成言道:“我知道,但還是想試一試,總還是于心不忍。”
管家道:“這麼好的毒藥,您為什麼不自己用?”
穆成言道:“也不是特意留給她。若是變法成功,我自然…… 如今變法不成,就當是我心中不快吧。”
管家道:“那大公子那邊怎麼辦?”
穆成言道:“可能會生一陣子氣吧?畢竟就算不用他給的藥,速死的辦法也多得是。但這點痛苦,我還受得住。不速死也很好啊,我們還可以再多說一會兒話。”
管家:“……”
秋風栖遲,殘照蕭瑟,皎皎趕到之時,見到的便是躺在棺材中的屍體了。宋瀾對着棺材一揖,愣了愣,向旁邊道:“靈堂為什麼不布置?”
“公子說了,一方薄棺,足矣。”
“怎麼隻有你自己?其他人呢?”
“本來也沒幾個人,公子早就已經遣散了。”
“身後之事,豈可如此草率?”
“反正不管是作為老師,還是作為座師,都不會有什麼學生來的。身後之事,實在沒有必要。”
皎皎趴在棺材上,眼淚不斷落下。
宋瀾歎了口氣:“節哀。”
皎皎看着他,偏了偏頭。
“殿——陛下,不希望你在這裡待太久。”
“那你回去告訴他,我要在這裡待很久。”
“抄家的人很快便到……”
“他抄他的,我就在這裡。”
宋瀾無法,隻得先行回宮複命。皎皎靜靜趴在棺材上,管家正不知該如何開口,将東西交給對方,便見其在四周找了起來。
“怎麼了?”
“有刀嗎?”
“要刀做什麼?”
忽然一個身影在旁邊出現,皎皎擡頭:“子野?”
子野點了點頭。
“給我刀。”
“沒這個必要,這裡的隻是一縷殘魄。”
“會有點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