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他沒事。生前是受了些折磨,但隻是神識震蕩,需要睡一會兒。而且成言自己也肯定不希望你如此,你要相信他,他撐得過去。”
“好。我相信他。”皎皎沉默了好一會兒,方道,“上次和你說的,将我在俯仰山和族譜上除名的事情——”
“放心,已經除名了。本朝沒有連坐,你太小心了。”
“小心些好。若是新皇派人威脅我的家人,請你務必讓他們用大不孝的罪名再和我斷絕一次關系,不要受我的牽連。本來就這樣抛下他們,已經很愧疚了。”
“好。不過應該不需要。而且也有靈識在保護他們,不會出事的。”
“《哀蒼生賦》和《祭天地文》——”
“我知道,我會以你的名義傳遍各地。隻是…… 為了給後世埋下一點渺茫的希望,卻要在當世落個謗滿天下的結果。真的值得嗎?”
“大逆不道、意圖謀反、诽謗朝廷、蠱惑民心?還有什麼别的罪名?不尊聖賢、不敬經典、肆意捏造、散布邪說?我想象力不大夠,可以等着看。不過當世這些罪名似乎都有别的名字。造反不能叫造反,而是改叫了革命,但總可以換湯不換藥地說成是煽動□□政權、危害國家安全吧?”
“那本《新甲乙判》…… 就不應該讓樂天送給你。”
“我也沒記住多少。”皎皎道,“隻是世事荒唐,大多如此。”
“為什麼總要犧牲你自己呢?”
“我沒有犧牲,我隻是在做選擇。”
“有什麼區别嗎?”
“有啊。犧牲是為了别人而放棄自己,既是為了别人,那麼終歸會對他們有所期待,不求感激,但總不希望是怨恨。可若隻是在自己和自己想做的事情中做一個選擇,那麼便無關他人。一世毀謗也好,萬世罵名也罷,那都是他們的事情。我做我想做的,他們說他們想說的,兩不相幹。”
“所以從一開始便沒有抱什麼希望嗎?”
“不期待當世的理解,自然也不會期待後世的感激。當世與後世又有什麼區别呢?将其中之人易時而處,他們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不能因為後世人處在更好的環境中,便覺得他們是自己的知己,也不能因為當世人處在這樣的環境中,便覺得他們罪無可赦吧?”
“你既然什麼都明白,為什麼還在為成言難過呢?”
“我雙标啊。這麼對我沒有關系,可是這麼對我以外的人,我會覺得不公平。不過若說世人颠倒黑白,但究竟孰為黑、孰為白呢?也許我自己反而錯得離譜。”
“也許…… ”子野歎了口氣,“我們都錯得很離譜吧。”
子野走後,皎皎又枯坐了半夜。抄家的隊伍就在外面,沒有進來。管家給她找了件厚披風圍上,便坐在對面,靜默無言。直至天明,皎皎方打起精神,去了書房。
當初穆相說要悼詞,本以為怎麼也是幾十年之後了。還想着若是這次神魂俱散,兄長用餘下的那一魂為自己重聚神識,可能要過上幾百年,會來不及。如今真的到了這樣一天,回想起當日情景,卻恍如已過了幾世幾生。
回來的時候,管家正在将一個琉璃瓶放入盒中,擡頭見是皎皎,于是道:“是大公子送的,我揀了幾樣,想着給二公子做個陪葬。喏,這個竹蜻蜓,他們小時候經常玩的。還有這方硯台,是大公子親手磨了,送給二公子的加冠禮。還有這……”
管家說不下去了。
皎皎道:“您之後會去哪裡?”
管家道:“二公子的神識早就不在這邊了,所以今日便帶他出去吧。下葬之後,可以隐于人海,做些尋常的生計,或者去哀樂樓做個掌櫃,又或是什麼都不做,就那麼四處看看。不說這些了,你手上的,是給他的悼詞吧?端午回來之後,他便和我念叨過,說你時日無多,我也沒有幾年了,讓我到了那邊之後,一定要提醒你,不要忘了。對着一個老人說‘你沒有幾年了’,是不是很讨打?”
皎皎道:“先生也有這麼頑皮的時候嗎?”
管家道:“是啊。沒想到如今竟是完全相反,我們在這邊,他在那邊……”
皎皎又不禁落下淚來。
管家道:“好了,别哭了。若早知你會如此,二公子一定不會讓你過來的。”
皎皎抹了抹眼淚:“我其實沒有很難過的,是我這副身體在難過。在所有可能的結果中,我其實設想過這種的,如今也隻不過是發生了而已。”又将悼詞遞了過去:“這是我寫的《行路難》。我謄抄了兩遍,是一樣的。”
管家接過,隻見上面寫的是:
天地浩大,生死茫茫。
西風忽已晚,日月何太長。
知高木之易折,固鸷鳥之難翔。
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而來哉?
可憐功業,俱作塵埃。
魂兮歸去,無上高台。
皎皎将另一份折好,放到穆成言手中:“如今可真的是‘天地浩大,生死茫茫’了。當初寫的時候,實在沒想到會用在今日。我給先生念一遍吧。天地浩大,生死茫茫。西風忽已晚,日月何太長。知高木之易折,固鸷鳥之難翔。”
皎皎擦了下眼淚:“本來想在這句之後,便直接用‘魂兮歸去,莫戀他鄉’結束的,但您肯定不希望我這麼寫。我沒想哭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哭了一夜還能接着哭。把您衣服都弄濕了,别嫌棄我這個愛哭鬼…… 我接着念吧…… 知高木之易折,固鸷鳥之難翔。嗟爾遠…… 遠道之人……”
外面傳來一片叫嚷聲,空中灑下紛紛揚揚的紙張,是《哀蒼生賦》和《祭天地文》。抄家的士兵闖了進來,滿院都是甲胄的響聲。
管家道:“沒事,我會念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