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摟着孩子的一隻毛茸兔子睡着了。他給孩子的一隻，比她買的那一隻要大很多，摟着很柔軟很舒服。
她朦胧醒過來，天已經黑了。他回來收拾完，坐在床邊把孩子舉起來玩，小貓咪笑着，張着兩隻小手。
不知道什麼原因，男人對孩子都有相同的行為，孩子小的時候舉起來玩；再大些要孩子騎在脖子上；再大一些，抛起來再接住。
當然這些都和她無關，是她從小看她爸爸對她弟弟這樣做的。
有一年一家人出去看燈，好些人要孩子騎在肩膀上。她爸爸就要她弟弟騎在他肩膀上。她是從來沒有過。她比他弟弟大四歲，就是家裡隻她一個孩子的時候，她爸爸也沒有表現過對她很喜歡。有的人純粹就是不喜歡女兒。
那時候有一家從他們身邊經過，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大紅的衣服，腦後梳了一條很長很油亮的四股辮，頭上帶着一朵和衣服一樣顔色的大紅蝴蝶絨花。她母親和她一樣穿着大紅衣服，梳着同樣的辮子，帶着同樣的紅絨花。她父親穿着一身淺灰長衫，梳着四六分頭，兩隻胳膊把女兒環在懷裡，微微笑着。很顯然，對于這家裡一對姐妹花一樣的妻子和女兒，他非常的驕傲。
那時候她母親是那樣環着她的，當時她倒是不覺得父親不喜歡她有什麼，隻是那時候有些懵懂明白些什麼了，覺得如果能被很好看的男人環在懷裡應該是很美好的事情。
這輩子在香港和他分開之後又回到學校，她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開竅了，又或許隻是被人害得很慘，對任何人都有了防備，不再在幻想裡看人，變得清醒些。
那時候話劇社有一個女生，家境還好，比她大了三歲。那女生自己說是複讀的緣故，說隻複讀了一年，但以她的年齡，感覺肯定不止是一年。小道消息講，她成績很差，怎麼樣也是考不上的，是家裡用了些非常的方法。而且她能讀下去，沒有挂科，也是因為暗地打通了關系。
到底是真是假她也不知道，不過這女生倒是不招人讨厭，還是很好相處的。她舅舅一家剛好在香港，因為大學上的晚，畢業後年紀有些太大了，家裡就托了她舅舅給她安排相親。見了幾個都不滿意，後來見了一個，簡直喜歡的要命。那男生很漂亮，談吐氣質也非常好。
排練的空擋大家一起聊天，那女生說起那男生的事情。她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對勁，但是感情的事情，旁人不好說什麼的。但是後來那女生和那男生見了兩次面，顯然已經被蠱惑的要病入膏肓了，王佳芝實在有些忍不住，說道：“我覺得他在給你灌迷魂湯，自提身價。”
王佳芝又道：“你講，他說自己高中的成績非常好，次次考第一。但是覺得大學的生活太過松散，見大學生一個個不專心學業，隻是渾渾噩噩混日子，覺得上大學沒有意義，白白浪費三四年時間不說，還要父母供給操心，人也容易受周圍渾濁的氛圍影響失了本心，變得不實在。所以才沒有上大學，在洋行找了事情做。既早一些自食其力，不要父母操心，又積累社會經驗，腳踏實地。又講他某某高中同學，讀完大學又讀碩士，在校園裡讀書讀久了，畢業後不願意步入社會承受曆練，人都廢了。沒聽說成績那樣好，家裡又供得起，放着大學不讀，高中畢業就去找事的。他口口聲聲把大學生、碩士生貶低得不谙稼穑，不識五谷，分明是想要你覺得他沒有讀大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還高人一等一樣。高中畢業找事情那樣難，明明可以讀大學有更好一些的前程，卻因為這個可笑的理由不讀。他如果真的這樣想，那不就是個傻瓜嗎。再有，你說每次他和你見面都是騎自行車，說是在辦公室坐了一天悶得慌，騎車放松放松。按他說的經濟收入和社會的地位，他們這種人，就是自己買不起汽車，多數人都會合買汽車。而且這種人非常講究面子，出去見重要的人就是不坐汽車，至少也要輛黃包車的，哪裡有騎車去的。大概是他連坐電車的錢都舍不得花，所以才借人家的自行車。還有，你和他見了兩次面，他每次就請你喝一杯冷飲，真的有身份的男人是很要面子的，就是你說吃過飯不肯再吃，他也一定要點了菜的。他又講自己職位非常高，收入如何高，還這樣連頓飯都不舍得請你，要麼是他說的是假的，要麼這男人簡直小氣的要死。然後他又講，當初的女朋友如何如何好，隻是家裡不答應，不得不分開，因為這個傷心了好久，上司把他叫到家裡勸了他一夜沒睡。本來對感情不抱希望，見了你才……他分明是自擡身價，說之前的女朋友如何如何好，要你覺得他是非常優秀的，喜歡他配得上他的都是極好的女孩。上司肯徹夜勸他，很顯然非常的器重看重他。誰知道這些是真是假。”
那女孩聽了目瞪口呆，王佳芝也覺得自己太過唐突了，但實在不吐不快，尤其這個女生顯然有些着迷了，真的被騙的結了婚，想想真是一言難盡。
後來那女生真的和那男生結束了。她和大家聊天的時候說，舅舅一家後來去打探了，他根本不是口中說的什麼洋行做要職，隻是個抄東西打雜的，還是家裡托人好不容易找的工作。更沒有上司器重的事情，前面是有個女朋友，家境很殷實，後來因為嫌棄他除了漂亮别的實在條件太差，女方家裡不同意。
那女生道：“現在想來，他還真是會說瞎話。他不直接胡扯說自己次次考第一，而是說前一陣子有一個學校的學弟講現在學校也有獎學金了。我說，我讀書的時候怎麼沒有，按這個數目，次次得，夠給母親買一件真絲衣料了。喝！”
然後又對王佳芝道：“我就按你說的質問他。你說讀大學容易懶惰浮誇。人如果真的上進要強，什麼環境都是上進的。若是就是好吃懶做，沒有自制力的不争氣，就是一天書不讀，關在深山老林，也是不肯耕地打柴，等着餓死，和讀不讀書有什麼關系。你那個同學越讀書越不想做事，是他本來就是逃避現實，不想接觸社會，和讀不讀碩士有什麼關系。說得他目瞪口呆的，竟然不會狡辯了。”
王佳芝聽了也目瞪口呆，她竟然拿自己的話去質問人，太尴尬了。
聽那女生的話，那男的雖然滿嘴瞎話，但長得很漂亮是真的，要是個容貌平平的人說這些話，那女生也未必會信。所謂秀色可餐，人的容貌确實是很好的迷魂湯。那時候她想起了老易，她一直不覺得他很可怕，就是因為他的皮相氣質。那時候傻乎乎的被邝裕民洗腦，可是唯獨這一點，邝裕民和老吳怎麼洗腦，她就是覺得他沒有那麼壞，覺得他一定也是逼不得已的受害者。甚至在沒有感情的情況下，都不排斥和他那樣。
那男生也不是什麼好人，要是十六歲單純沒有任何閱曆的女生，真的可能被他的話騙了。這種拐彎抹角，含蓄的欺騙話術真的很容易蠱惑人。
比如邝裕民也會這種話術。當初講因為哥哥戰死，所以父母不肯他去從軍。那意思自己不怕死，是想要戰死沙場為國盡忠的，可是父母就剩這一個兒子，父母不肯，他實在不能不孝。可是搞刺殺，他口口聲聲講，這是玩命的事情，好像自己不怕死，一定要為國做些事情。
那麼從軍是玩命，搞刺殺也是玩命，搞刺殺死了父母就不傷心了。後來她明白，從軍是玩他自己的命，死他自己。搞刺殺可以不玩自己的命，玩别人的命，可以死别人不死自己啊。
那時候邝裕民騙她都是貼着身體開槍，絕不會殃及池魚。這樣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更相信邝裕民是想死别人不死自己了。
見女兒高興的張着小手，她手托着頭微微笑着。想起看過電影裡一個情節，一個高官有一對雙胞胎，他把一個孩子就是這樣舉起放下的哄孩子玩，笑道：“爹帶你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