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剛剛爬上天邊的彎月,悄悄隐到雲層之後。
潮濕的江風拂過,輕輕告知着每個人,此處不久後即将迎來一場綿綿春雨。
臨江城江邊的小集市,已經散去晚市的熱鬧,人們各自拎着滿意的食材歸去,攤販們趕緊收攤,腳下的步子都因愈發潮濕的空氣而變得急促起來。
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一名老婦人惶惶無措地在原地打轉。
一襲黑衣,手持黑傘的女子,腳步不疾不徐來到老婦人身邊,纖長的手裡憑空出現一卷紙。
她将那卷紙打開,給老婦念道:“告示:為保集市井然有序,特示如下規範,望衆民遵行。凡欲于集市設攤者,需至衙門登記,詳報所售之物、攤位規模等信息。衙門将依序編排,分發憑證,憑此方可入場交易。集市攤位,當依衙門所劃之區域依次就位,不得擅自搶占地盤,擾亂布局。凡有違者,一經查實,輕則罰沒貨物,重則拘押于牢,以示警誡。望我邑百姓,共守集市規範。”
老婦人顫顫巍巍點頭,“原來如此。”
她朝冥月颔首感謝,語氣裡卻滿是無奈,“還是識字好啊!我不是不守規矩的人,若早知道去衙門登記即可,我又怎會占了人家的地方……”
老婦人佝偻的身形舒展了一些,慢慢飄走。
知道冥月會回來,白塵便沒有離開。
畢竟他不知道她會何時回來,能回來多久。
他每日都坐在臨江城最高的酒樓頂上,一邊嘲笑自己像那凡間愛上青樓女子的窮書生,隻能無能的在原地癡等;一邊伸着脖子掃視着城中,尋找有沒有出現那抹獨一無二的尊貴玄色。
今日她終于來了,卻是出現在江邊。
白塵落在她身後,歪着頭,吊兒郎當地望着那離去的老婦。
她并未回頭,卻好像知道他來了,輕聲解釋道:“她每隔幾日便會來此,賣自己編的草筐和納的鞋底。因為不識字,不知道集市的規矩改了,不小心占了别人的攤位。與人争執時一口氣沒上來,死後卻一直糾結這件事,不明白為何是大家的地方,怎麼就成了那人的。”
白塵聳聳肩。
芸芸衆生,大多生物的一生,都如蝼蟻般不值一提。此等小小執念,也值得她親自來破?
明明他想念得吃不下、睡不着,可話到嘴邊就成了譏嘲:“不愧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衆生皆平等,鳥獸魚蟲和這些凡人,都值得你同情悲憫!”
冥月面色沒有一點波瀾,語氣淡然道:“我同情的不是她,也不是任何一個人、一種生物。我同情的,是一個個堅持不懈活着的生命。生存艱難,每一個努力活着的生命,都值得尊重。”
白塵啞然。
先前因她那些無情的舉動而鬧出的别扭心思,被她簡單一句話說得心神動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
“謝謝你。”
冥月這倒詫異了,反問道:“謝我無數次饒你狗命?”
白塵肝火再次湧起,卻生生咬牙咽下,以至于聲音都顯得有些猙獰:“謝你救了豹尾、白鹭豹他們,對我們這些邪靈精怪也一視同仁!”
冥月看他咬牙切齒憋忍,終于忍不住笑出來,倒像從前那個喜怒悲歡都挂在臉上的閻月了。
“因為人心太過複雜,至善至惡的人終究是少數,善人會無意間做下惡事,惡人也會在某些地方,展示出親善的一面。善惡難以一言斷之,所以許久以來,冥府隻在人身上花費功夫。實際鳥獸魚蟲沒有人的複雜和智慧,死後反而更加迷茫,不知該何去何從。”
“我很早便有設立妖冥使的念頭,隻是這些生物智慧太過單一,無法承擔起妖冥使的職責。而修煉好的精怪,剛好彌補這一缺陷,又恰逢時機。一切都是剛剛好罷了,所以你用不着謝我。”
雖然不是為他,白塵有點失落,但看在她能回來的份上,他也不想計較别的了。
“你這次回來,是為了周霖?”
上次她離開的時候,曾讓周霖做好準備,所以白塵理所應當認為,她這次回來是為了送走周霖。
冥月沒有否認,隻說:“那得先去周家一趟。”
白塵卻突然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拽着她說:“着什麼急?左右都耽擱這麼久了,不差這一天!前些日子,你愛吃的那家酒樓又出了新菜,還是你喜歡的酸甜口,先嘗嘗去!”
冥月被動地被他拖着走,目光驚異地落在被攥住的手腕上,那樣緊、那樣暖的箍住她,一如從前霸道熱烈。
雖然閻月同樣是自己,但缺失了一半的情感,兩相融合後再想起白塵,她便總覺得怪怪的。
毋庸置疑,缺失一半情感的閻月,終究對白塵動了心。可冥月這一半,卻對白塵沒有半點男女之情。
他隻是她漫長神生中出現的小插曲,是近千年來給她解悶兒的小玩意兒。
她曾以為,總有一天能把他打服,再将他規訓調教成滿意的模樣,待他死後,就能順理成章成為冥府的首位妖冥使了。
可看到他命在旦夕時,她還是有些不忍心了。
就算是不聽話的寵物,揍了足足一千年,也不願看到他就這麼死去。
那時她還沒親曆過妖精魂散,完全沒有把握将他的魂靈聚齊,倘若失敗,那這個小家夥兒就會徹底消失,她也再無機會離開暗無天日的地府,伴随她的,也隻有永無窮盡的繁雜公務,和漫步邊際的冷清寂寞。
所以她救了,然後出了岔子。
恢複正身之後,她一直不知該如何面對白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