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看見稻山裕康站在原地,神色依然嚴肅,眉頭緊鎖着。
他等待。
“親雲上先生,您二位,明日要上山去伊賀之裡,是嗎?”
“對。”
這是第二次問了。鄭坤點點頭,回答,“你不用擔心,裕康,我事先已經寫過信寄到服部大人那邊,今天也收到了回信。明日他們會派向導來接我們的。”
“是的,我想會的。”
日本人說着,但神情沒有改變,猶豫着又很認真地開口,“……親雲上先生,我想,我可能是危言聳聽,但我覺得,我還是有義務需要勸您一句:您和莊先生最好不要去那個村子。”
鄭坤看着他,思考。
“為什麼呢?”
“您知道伊賀之裡,他們的人是做什麼的嗎?”
“是的,我知道。”
鄭坤低下頭,說,“伊賀郡多山地,民衆多在山中為生,團聚而成的村莊便是伊賀之裡。他們在村中自成武裝民兵,除去為伊賀國守護效忠外,也接受日本各地勢力雇傭。他們有一門基于山地和城巷地形而成的,獨特的武學功夫,我也正是為見識一番,才來到此處。”
“這樣的人,我們稱其為忍者。”
稻山裕康看着他,表情嚴肅地說,“他們是拿錢辦事的傭兵,做的是偷襲暗殺的勾當。”
“是的,這點我也知道。”
鄭坤再次點頭,“裕康,你了解當地情況比我多,你是因此建議我們不要去拜訪嗎?”
“忍者聽命于家主,服從雇傭者的指揮。”
對面人繼續說,“他們做的多是不合道義,沒有原則的事情,為了完成目的會不擇手段。盜竊、潛伏、離間、行刺、下毒、抱着必死決心同歸于盡,諸如此類,這些他們都做的出來,并且他們在村中接受的訓練能保證他們毫無顧忌地使用這些招數。”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很危險,是嗎?”
“是的,親雲上先生,他們很危險。”日本人重複他的話,看着他,“所以若您選擇與這樣的人接觸,我很擔心您的安全。”
“……”
鄭坤沒有回答,低頭思考。
“以及莊先生的安全。”稻山裕康的視線再次越過他的身後,看向緊閉的門扉,“他應當會一直與您同行的吧。”
鄭坤也朝背後望了一眼。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裕康。”
他說,微微笑笑,但笑容并不自然,也許是因為先前和莊無生的對話,也許是因為方才與眼前人的對話,“你說的,我會記住。”
“您還是會去嗎?”
日本人看着他。
“不……我想……”鄭坤搖搖頭,“我想我得思考一下,我是說,畢竟我已經寫信給對方了,對方也要派人來接我們了,如果不去的話……我想我得和小莊商量一下。”
“他應該會要去吧。”
對面人說。
“嗯,是啊,是啊。他很可能會這樣說吧。”
鄭坤笑了笑,擡起頭看着稻山,“哎,很可能還是會去看一看吧。嗯,裕康,我覺得或許情況也沒有……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當然了,你說的一定是真實的事,你說的那些我也有所耳聞。不過,嗯,其實我決定去拜訪的時候,也事先打聽過那邊,畢竟不能直接就找上門,對不對?在來到這之後我也問了當地人。現在伊賀之裡是接受外來客人拜訪的,他們願意主動向外來人展示技藝。這是最近幾年的事,最近幾年有許多從外地來的人來此上山參觀。似乎是他們那邊的三位當家之一,服部大人做的決定,可能是為了以此招攬雇主吧。”
“是這樣嗎……”
“是啊,并且據我所知,明天我們不是單獨上山,這客店裡的人很多也是要去的。”鄭坤朝過道上的兩排廂房指了指,“大概有十來個吧。也都是事先寫過信,收到過回信的,明天我們會和他們一起去伊賀之裡。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麼事。”
“這樣,如果是很多人的話……”對面,稻山裕康點點頭,若有所思,語氣還是猶豫,“……這樣的話,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問題。這和我離鄉之前了解的情況……很不同。當時可不是這個樣子的。過去,伊賀之裡和伊賀的忍者,這些對我們當地人來說是避諱的話題。”
“這樣。”
鄭坤看着他,勉強地微笑,“我知道了,裕康,你剛才說的我也記住了。反正不管怎樣,如果明天我們還是要去的話,我和小莊會小心行事。畢竟我們隻是來看一看,看完了就走,也沒别的目的。明天早上出發,在那裡過一夜,第二天下山,行程安排是這樣的。”
“……”
稻山裕康沉默了一會,然後眼睛望向一旁,開口,“如果明天您還是要去的話,或許我也應當随行。”
“如果那樣的話也好。”
鄭坤說。
“……”
對面人又沉默了更長的時間,然後搖搖頭,開口,“不,我……我還是不想去那裡。親雲上先生,請原諒,伊賀之裡,這個地方在過去的名聲,至今還令我感到……懼怕。”
“我明白了,沒關系。”
鄭坤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微笑,“裕康,既然你已經決定明天要走,那便不必再耽擱。至于我和小莊,去或者不去,我們還得再商量呢。不如先回去休息,明天早上見面時再說吧。”
“好的。”
對面人說着,慢慢地邁開腳步,準備離開。
“裕康。”
鄭坤叫住他。
他回頭。
“很高興這一路有你同行。”鄭坤微笑着,對他點點頭,“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稻山裕康也點點頭,然後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中。
鄭坤在走廊上繼續站着。
臉上的笑容漸漸平靜。
低頭,思考。
然後歎了口氣,也轉身進房間。
他将門合上,準備繼續向裡走。
“鎖門。”
躺在地上的莊無生,手依然蓋着眼睛,幽幽地說。
鄭坤将門鎖起。
然後回到他的邊上,坐下來。
“裕康?”
他問。
“是的。”
鄭坤回答。
“你們說什麼了?”
他又問。
“沒什麼……”鄭坤想了想,似乎并不是沒什麼的事,“……說了一些關于明天的事情。他不和我們一起走了,他要回鄉探親,然後也不回來了。”
“哦。”
簡短地回答,沒有更多。
“莊,我覺得……我想問你,我們明天還要不要去呢?”鄭坤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在昏黃燭火中說,“我已經收到了伊賀之裡的回信,明天他們來人帶我們上山。”
“那就去啊,為什麼不去?”
躺着的人用拖長音的語調回到。
“剛才,裕康說了一些關于那個村子的事情。”鄭坤想了想,“他就是當地出身的,以前聽說過關于伊賀之裡的一些事情,那個村子裡的人都是受過訓練的。他們是——”
“——是做殺手生意的。”
打斷,“是傭兵,刺客。”
“……是的。”
“這些話你之前講過了。”莊無生手蓋着眼睛,但臉轉向他這邊,“你不是也說他們現在邀請人去參觀嗎?”
“是。”
“這店裡的人都是要上山的,明天我們一起去,是不是?”
“是。”
“那不就行了。就算心存歹意,也不敢把我們這十幾個人一起騙上去殺了吧?這其中或許就有未來的雇主。他們是拿人錢财的,這麼做不是壞自己生意?”
“或許吧,所以……”
鄭坤看着他,停頓了一會,“所以你會去嗎?”
“會啊,為什麼不去?”他說,“最開始是你說要往東走,我就跟着走。現在都走到山腳下了,不能說突然變卦,白跑一趟吧?”
“……”
鄭坤咬了咬嘴唇,“小莊,我覺得要不還是安全起見……”
“去。”
打斷。
“……好吧,那就一起去吧。”他點點頭,看着地闆,“明天早上我們先給裕康餞行,然後上山,在那邊待一天就下來。然後……我們繼續向東走,在本州島東北方有一座要塞,叫箕輪城,聽說有一位日本劍術大師在那駐守,我們可以——”
“坤。”
又一次打斷。
鄭坤擡眼望向他。看到莊無生遮住眼睛的手拿開了,仰面朝天,一雙空洞的眼睛,死死盯住屋頂。燭光在眼眸中閃爍。
“嗯?”
“明天去看完,後天早上下山,我就不繼續同行了。”莊無生望着屋頂縱橫交錯的梁架,語氣平直地說,“我得原路返回,回京城,去解決我要解決的事情,完成我來這的目的。”
“……”
沉默,“那好……那我們一起回——”
“你走你的吧。”
他說着,歎了口氣,“我也要走我的。明天,最後一起去看一看,學一學。結束之後,就分道揚镳吧,我們都有各自的路要走。有些路也隻能自己走。”
“……”
再次沉默。
長久的沉默。
但鄭坤知道莊無生沒有睡着,因為他還能看着那雙睜開的眼睛,看見眼睛中的燭火。
莊無生則一直看着屋頂。
“……”
……
“你還有什麼别的想說的,坤?”
“……”
他别開雙眼,望向一邊,繼續保持沉默。沉默着,然後,開口,“……你可以再說更多關于過去的事嗎?”
“我已經說過了。”莊無生歎口氣,目光也别轉,轉向另一邊,“關于那孫子——那姐們我沒啥可說的了。”
“不……我不是想聽關于唐……唐青鸾小姐的。”
鄭坤猶豫着,說,“關于卓五通先生,你能對我說點什麼嗎?”
“……”
莊無生擡起雙眼,看了看上方,然後輕笑了一聲,“……卓五啊。先生?他倒還真有先生範,他跟我年紀差不多,但他還真是比我老成不少。所以大家喊他老卓,我也經常喊他老卓,别人叫我都是叫小莊。”
“我也叫你小莊,你讓我這麼叫的。”鄭坤附和着微笑。
“嗯,最早就是從他開始喊的。”
莊無生維持着揚起的嘴角,眼睛望着上方,開始回憶起過去,說起過去,“他到唐莊在我前面,林老大讓他帶着我。我就一直跟他在一塊,他看我後來的就喊我小莊,後來大家就都喊小莊了,比我晚進的,年紀輕的也這麼喊——大爺的,一條她也這麼喊,被我揍了兩拳之後才知道加個‘哥’在後面。條子她剛進來的時候也是卓五和我帶着。卓五跟她的關系就很好。卓五跟誰的關系都好,他人脾氣不錯,成天笑呵呵的,誰都喜歡他。”
“是啊,卓先生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鄭坤微笑着,似是不經意地說,“那麼他又喜歡誰呢?”
“誰?這……我倒真不知道,從沒聽他提起過他跟哪家閨女往來。”莊無生自顧自地回憶,“哦,我問過他幾次有沒有找對象準備辦喜事,他總說還沒還沒呢,估計是真沒吧。”
“……”
鄭坤不說話,默默聽着。
“我們練功的時候是搭子,外出跑貨的時候也經常是我們倆負責一塊或者負責一輛車。他功夫還行,沒我好,但對付一般地痞是足夠了。哦他麻将打得不錯,唐小姐經常喊他去打,我就隻是知道規則但不會玩,但他經常也把我叫上一起,讓我在旁邊看牌幫他提點……嗯所以他每次都能赢錢然後我們一起去喝酒……不過後來還是被唐小姐逮到了,唉。”
“就像我講的,我們倆經常在一塊。一開始在唐莊是這樣,後來那次我受傷也是。說起來那次還是因為條子,那次是我們在路上碰到一群武林人要抓一個殺手,她先要去湊熱鬧,我們肯定是都不幹啊,但是卓五就願意陪她一起,所以我也隻好跟着一起,還有另一個……結果就是我受了傷,卓五陪着我養傷,回來後唐莊已經沒了。我們又一起去參軍。說到參軍我也是靠了他,一開始人家不收我,還是因為我這脾氣,後來靠他幫忙說話才把我收進來。不過我們在軍隊裡倒是不經常在一塊,将軍給我們分到不同隊裡了,但白天訓練結束之後,我們還會見面,一起聊天,聊聊白天各自都看到了啥遇到了啥之類的,經常是。卓五他很有文化啊,文鄒鄒的,經常和我講一些……書上的東西。”
“……”
“對了坤,你要是有機會就該見見他。你們挺像的,對外國武術這些,他跟你一樣,他也很樂意去研究。一條後來也參軍到我們這——那時就叫唐青鸾了,來這之後,她跟将軍講了她在學的那個日本劍術,将軍很欣賞,将軍就打算組個隊伍學這個,卓五他是第一個願意去學的。我不樂意并且那時候我也被打傷了,卓五他跟我說他就願意去學這個。他說學一學總是件好事。”
“是啊……的确。不過,我覺得這或許也是因為他想支持唐青鸾小姐。”
“對,當然了。他一直都很照顧她,就像照顧個弟弟一樣……我覺得在軍隊裡那時候,唐青鸾已經跟他說過是男是女這事……應該說過吧,以他們的關系。”
“但不管怎樣,關心都不會變。”
“是啊,就像我現在一樣,恨也不會變。”
“……小莊,我在想,如果……如果卓先生在這裡,他……他一定不會希望——”
“——别想。他不在這裡,這就是錯誤。”
“……唉。”
看到莊無生臉上的笑容消失,鄭坤不能再說更多,沉默之後隻能歎口氣,“卓先生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是啊,所以他不應該死去。”
莊無生躺着,舉起一隻手朝向上方,看着自己的手。
燭火跳動搖曳。
在兩人的身側拖出長長的陰影。
鄭坤不說話,也無法再說更多的話。
沉默。
又一次。
燭火昏暗。
“你記得,我剛才說,他知道很多書上的東西。”
莊無生看着自己舉起的手,五指張開如拳法動作中的一樣轉半圈握緊,然後再松開,“他說過,書本上有一首詩,說的是軍隊裡的同胞戰友,互相握着手,約定同生共死。”
“……我似乎聽說過。”
鄭坤朝他看了一眼,回答,目光随即收回。
等待着。
但是沒有聽到身邊人繼續說下去。
鄭坤又看過去,發現那雙眼睛還是睜開的,眼睛中還是有火在閃爍。
那隻手還舉在空中。
然後落下。
然後,那雙眼睛緩緩閉上。
室内再無更多聲音。
鄭坤坐在原地,看着,想着。
然後歎息一聲。
站起,走到牆邊拿了一鋪薄毯攤到睡在原地的人身上。
然後他自己帶着燭燈,返回褥邊,躺下。
将燭火吹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