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客棧外等候。”
服部半藏說着,手執油燈和卷軸,從阿佳身邊經過,走出門外。
“現在我負責節目開始之前的最後考驗。您需要戰勝我或者擺脫我的追逐,成功離開客棧。”阿佳說着,手伸向背後,從腰間取出一對鐵刺。鐵刺沒有護手也沒有分枝,看起來就像鉛灰色的織衣長針,或者說像筷子,“我的攻擊不會緻命,但有使您受傷的可能,所以還請小心。”
鄭坤還想說什麼,但開口前就看見莊無生伸手抽出腰間的佩刀。
“那麼現在戰鬥開始。”
她說完便行動。
阿佳揮起手,将手中鐵刺擲出去。鐵刺飛向莊無生,直擊他的面龐。
莊無生立時反應,身體歪向一邊,躲過。
噔——
一擊悶響。他微微偏轉目光,看見鐵刺戳中那塊陳列武器的木闆,尖端刺入闆面。就像白天筷子紮穿桌面一樣——說起來當時桌子上是本來就有道縫嗎?
這也不緻命?
就在莊無生目光離開的瞬間,阿佳猛然沖上前來,一手空空将還未反應過來站在一邊的鄭坤推開,另一手執另一支鐵刺攻向莊無生。
鄭坤被推到一旁,撞在武器闆上。
莊無生本能地舉刀就砍,不是砍向對方手中武器而是胳膊。
阿佳繼續保持前沖姿勢,但在刀擊中之前,向回扭轉手臂,讓莊無生的反擊落空。原來勢未去盡早有準備。
她手指勾轉反執鐵刺,再度朝莊無生的軀幹戳去,趁着對面揮空間隙打出真正的攻擊。
莊無生執刀的右手不及回防,但迅速反應,左手向前抵住對面胳膊,擋下進攻。
這一招奔着心口來的,這也不緻命?
阿佳還在向前沖。
他感覺手上力道加重,那柄刺離自己靠近。對手的力氣比他想象的要大,他被逼着向後退去。靠近,他現在能看清對面的面容。現在眼前是一張陰沉的面龐,咬着嘴唇,雙眼死死地瞪着他,讓他感受到一陣威壓。
獵殺者的氣場。
這真是不緻命的考驗?這分明是強迫自己展開殊死搏鬥。
莊無生拿刀的手向後伸。現在對方貼得太近了,刀身長度施展不開,唯有後伸才能留出空,繼而前刺。
他現在覺得自己必須殺死對方才能活下去。
——嗒。
莊無生感覺胳膊肘傳來悶響,緊接着同樣的震蕩從後背傳來。
他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阿佳竟然憑蠻力将他推到了牆邊,将他手中刀的運動空間封鎖。
可怕,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客棧老闆,原來竟是名戰鬥高手……幹,這種事情自己本來就該料到的。
立時應對。
莊無生轉動拿刀的手腕,想讓刀尖指向對方脅邊,借此刺入。幸好這些忍者用的刀較短,這樣做可行。看來确實足夠方便。
他想。
但是在動手之前,手腕上傳來鉗固感覺。
阿佳空出的手抓住了他執刀的手。
她知道我想做什麼!
莊無生看着離自己貼得很近,快湊到自己臉上的那張臉,近得他能感受到鼻孔呼出的熱氣,近得他能看清楚那雙陰沉眼睛中閃爍的兇光。那是對殺戮的渴望。
她一直看着我,但就是能知道我想做什麼,就是能分毫不差地鉗住我的手。
可怕。
莊無生感覺到右手被牽着向前引,随即猛地被推撞到牆壁上。
铛——
刀柄撞擊到牆面,震蕩讓他松脫手中兵器。
阿佳現在整個身軀都壓了上來,手中的鐵刺離他越來越近。
不行,再這樣下去真的就死定了。
莊無生咬緊牙,阻着對面執刺手的那隻手臂用勁。
“啊——!”
他大喊一聲發力,猛地将那隻胳膊扯開,高舉起來。但鐵刺還是觸上了身着的藤甲,在甲上劃出痕迹,發出刺耳的聲音。
再慢一點藤甲就要被刺穿。
但他的危機還未解除,現在自己還是被對方按在牆上,一隻手被鉗制,另一隻手又不能放。背靠牆壁,雙腿沒有活動空間。莊無生整個人動彈不得。
對面那張臉靠得很近。
臉上依然是陰沉的獵殺面容。
突然遠離。
他愣住。
然後突然更近。
“咚——”
悶響。
阿佳的腦袋稍稍後仰随即前傾,給了他一記頭槌。額頭撞在他的額頭上,他的後腦撞在牆上。
這一下非常猛烈,莊無生感覺天旋地轉。
“咚——”
又是一記。
“咚——”
又一下。
再來一下他就受不住了。
不行!
隻能舍命反擊!
莊無生咬牙,突然松開一直緊抓着對方手臂的那隻手。這也就讓對方的鐵刺毫無阻止了。
他高舉的手臂迅速下落。
必須趕在鐵刺戳過來之前。
趕上了。
上臂打在阿佳的肩膀上。讓對面人身形搖動,莊無生抓住這一點空隙,胳膊塞到兩人之間拼盡全力一撐将人推開。
阿佳向後退去。
但莊無生随即看到對面人空着的手伸向背後,又取出一柄鐵刺——原來不止一對。
手握雙刺,阿佳眼看又要重新攻上來,根本不給他喘息機會。
他的一柄刀落在地上,當然沒時間去揀。短矛在背後,也不及取出。
還有一柄刀在腰間,莊無生手伸過去,想抽刀防住自己身前。
但阿佳已經開始行動,低身準備前沖。
他伸手,抓住刀柄。
……抓空。
因剛才受了三下頭槌,還未緩過神,一時急切不及低頭看仔細。莊無生沒抓住刀柄。
對面人眼看着就要進攻!
那獵殺的眼神——
“——夠了!”
不遠處一聲喊,莊無生目光移動,看見鄭坤從阿佳背後疾速奔進,手握長棍打來。
阿佳也聽見了這一聲,眼睛一轉,側身。
好機會。
莊無生低頭看清楚刀的位置,手握刀柄将刀抽出,趁着這分心之時攻上前去。
阿佳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視線還對着鄭坤那邊。
側身一讓,隻是躲開鄭坤那平平無奇的一打。長棍落在她身邊的地闆上。
好。
莊無生向前沖去,雙手握刀,預備突刺。
殺。
不殺了她自己就死定了。
他想。
但莊無生對上了鄭坤的雙眼,看出鄭坤眼中的驚詫。
也看到鄭坤雙手持棍前進一步越過阿佳,手腕運動,落地的長棍擡起朝他戳過來,力度看起來并不強,隻為擋下他的行動。
都這時候了還搞這個。
莊無生咬咬牙,喉嚨中低低吼了一下,揮刀撥開長棍。
阿佳也似乎在此時反應過來。
回身面向他。
目光依然兇狠。
“坤,讓開!”
事已至此隻能拼了。莊無生腳步不停,向前靠近,肩膀将鄭坤推向一邊,然後揮起手中刀朝女子砍下去。
阿佳雙手鐵刺交叉架刀。
铛——
金屬聲。
她的力氣真的很大,莊無生用盡全力的一擊被她牢牢抵住。
再拖下去又會像剛才一樣了,誰知道這個忍者還有多少深藏不露的手段。這次面對的戰鬥和白天那場完全不同。白天面對的百地連衡,戰鬥時沉着保守,節奏穩健,以靜待動。而現在這個藤林阿佳,跟瘋了一般不要命,逮到機會就是一頓死纏爛打。這就是忍者的真實戰鬥姿态嗎?還是說也隻是其中一面?
不行,不能耗在這。
……這個考驗隻要成功離開客棧。
莊無生心生一念。突然松開手中刀,雙手穿過對面雙臂,按住阿佳的雙肩,腳下發力。兩人一塊倒下去。
刀落在一邊。
阿佳在倒地的時候即刻做出反應,擡腳抵住莊無生的腹部,用力一蹬将他掀翻,以免自己被按在地上。
莊無生被她蹬過頭頂,越過她落地,在地上翻滾一圈,然後爬起來。
對面正是依然敞着的,通向走廊的門。
阿佳起身正準備防禦他的攻擊,卻看到莊無生朝門口跑去。
隻要擺脫追擊離開客棧就算通過考驗。莊無生想到了,她也立刻想到了。
莊無生已經到了門邊。
阿佳擡起手臂,預備再擲出鐵刺——
“我說夠了!”
此時又是一聲喊。還是鄭坤,一棍朝她擊來,令她不得不及時回防。
她将長棍擋開。
莊無生已經跑到了門外,轉角離開她的視線。
阿佳邁步欲追趕。
鄭坤手中棍又揮過來擋住她的行動。
她腳步停下。
鄭坤邁步行位,擋在她和門口之間。看着她,眉頭皺起,面色沉重。
阿佳圓睜着眼睛盯着他,手中握緊鐵刺。
“他可沒簽字,颠婆!他還是客人,你不能對他動手!”
走廊上傳來莊無生的喊叫。
以及急促的腳步聲。
阿佳再進一步。
“别!”鄭坤退一步又封住她的路,口中喊叫,對走廊上的人,“别走,小莊!别出去!”
但是沒有回應。
腳步聲也越來越小。
阿佳再進一步。
但鄭坤站在原地攔着她。長棍橫在兩人之間,并無動作。
“……”
糾結的目光,對上兇狠的目光。
“……您在做什麼,親雲上先生?”阿佳對面前人開口,用那平直低沉的語氣。
“我……”
鄭坤現在感覺事情有點不對,剛才太沖動似乎沒想明白,他語氣猶豫,“阿佳姑娘,夠了……你剛才是想殺了他嗎?我……我不能讓你那樣做。”
“他死了嗎?”
憤恨,惱怒,女子咬着牙,眼神陰沉,手中鐵刺朝鄭坤背後的門洞點一點,“他明明一點傷都沒受。您……你這蠢貨,你現在攔着我才是讓他去送死。你覺得你靠嗓門把他喊回來實際,還是我把他腿打斷拖回來更實際?”
“……”
“正成交給我的任務,這項考驗,目的是盡可能讓決定參與的遊客看清楚我們的實力,不要逞強托大。知難而退,成語,懂?就算最後瞎了眼睛,傷了髒腑,斷手斷腳,變成廢人,都比在山上死掉要好吧。我在救他,也在救你。”
“……”
鄭坤無言以對,手中的長棍放下。對方的話很難聽,但道理倒是對的。
“我已經趕不上了。”
阿佳也放下手中鐵刺,不理他,轉身走到那面武器闆前,把那柄鐵刺拔下,然後把武器闆按原樣推回去,“那個比你還蠢的人現在已經到門外。正成會再讓他确定一次要不要參加,你覺得他會怎麼選?”
“……”
“晚安,親雲上先生。做個好夢。”她越過鄭坤,朝門外走去。
“阿佳姑娘……”
她已經走到了走廊上,此時聽到鄭坤的問話,停下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歎氣。
“……請再把那份契約給我,我決定簽字。我也要參與。”
又一聲歎氣。
走廊上的女子從懷中取出卷軸,擡起手臂。
“現在,經過剛才的一番戰鬥,想來您已經見識到了所謂與忍者厮殺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必須要提醒您,無論剛才的戰鬥看起來多麼慘烈,其實我方都還有所保留,其實依然沒有打算緻您于死地。在山上,您要面對的敵人隻會更加兇狠,戰鬥隻會更加殘酷。您是否做好了準備?”
客棧前的街道上此時燈火通明。服部半藏站在庭院中,庭院裡外,還有數十名忍者,身着青黑色夜行衣,或是站在路面上,或是蹲伏牆頭屋檐,或許還有看不見的隐蔽在某個黑暗的角落。庭院中,莊無生還看見了今日在此的其他客人,但不是所有人都在場,隻有三個在,那對夫婦不在,那個老是畫畫的青年也不在。
“我需要兩把刀,剛才的丢在房間裡了。”
莊無生用冷冷的語氣回答,壓抑自己的喘息聲,他還未從剛才的戰鬥中恢複過來,就那樣還不緻命?還隻是有所保留?那山上的又是些什麼妖魔鬼怪?
恐懼……
……但内心也有一團火在燒。
讓他煩躁,也讓他興奮。
他自己可能真是有什麼毛病。
服部半藏微笑着,伸手,用日語向站在他身邊的兩名忍者吩咐,那兩名忍者解下背後的忍刀,走到莊無生面前将刀奉上。
“還有别的嗎?”
“我想問,今晚除了我還有哪些人?”
莊無生将雙刀别到腰間。
“還有來自神戶的谷口夫婦,他們已經先行上山了。來自加納的千村先生雖然也有意參加,但可惜未通過百地教頭的考驗,受了些輕傷,正在接受治療。所以一共三人。”
半藏朝剩下的客人看了眼,“我要和您說明一些追加規則:多人參與,還是每人每次面對一名忍者,隻要其中一人獲得單場戰鬥的勝利,所有人都有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隻要其中一人登頂擊鼓,所有人都可獲得最終勝利。如果你們之間互相戰鬥的話,其中一人死亡,其餘人同樣可得休息時間。”
“所以要提防自己人,别輕易組隊,是這個意思?”
莊無生笑了笑。
他現在的面容在燈火中看起來也很邪惡。
“自行理解。”
服部半藏微笑,“那麼,最後再确認一次,來自明國的莊無生先生,您是否願意參加這項節目。這是最後的機會了,确定了就不能更改,不能中途要求退出。”
“确定參加。”
他說。
“那麼,就請走出院門,沿着街道,順着兩邊燈火的指引出城上山。現在是亥時二刻,距離子時還有六刻的時間。祝您成功。”
他走下台階,朝着院門走去,感覺雙手還是微微發抖。也許這終究不是個好主意。
也許他确實是在自尋死路。
但是此時已經無法後退。
現在——
“且慢。”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熟悉的聲音,“服部大人,我是來自琉球國的鄭坤,我也願意參加今天晚上的活動節目。我已經簽下了契約文書,也通過了考驗。”
莊無生站在原地,擡頭望天。
天空中繁星數點。
沒有月亮,現在月初,這個時候月亮已經落下了。
背後人相互說了些話,大概是服部半藏又在講多人參與的追加規則。
然後那個人走到自己身邊。
“始終要跟随嗎?”
他問。
“是的,始終如此。”
回答。
“……随便你了。”
“走吧。”
鄭坤說着,邁步,跨出院門。
莊無生也追上他的腳步,兩人一路同行。沿着街道,向着遠處黑暗籠罩的山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