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山林。
“你為什麼來這裡?”
“别問了。現在再說還有用嗎,都來了已經。繼續走吧,早點登頂,早點結束。”
“我就是想知道。”
“好吧,但我也早就講過了,他們逼我的啊。”
“不是這樣的。”
“不是?怎麼不是了?”
“根本不是。你知道,根本不是強迫。那隻是你敷衍我的借口,也是敷衍你自己的借口。”
“哦,那聽起來你好像比我更清楚我怎麼想的。那我怎麼想的?”
“你來這裡是因為……因為你想戰鬥,想流血,想厮殺。你想殺一些人,你也想……也想被人殺死……是這樣的,你想自尋死路。”
“呵,我傻嗎,為什麼想那樣?”
“因為你在逃避。”
“……聽不懂,逃什麼?”
“逃避你不想面對的事……以及不想面對的人。”
“……”
“對嗎,我說的?”
“也許吧,呵,就算是吧。那又怎麼樣?”
“隻是希望你知道,這樣做是錯的。”
“好,我知道錯了。現在我當然知道這樣做是錯的啦,現在我覺得自己當時瘋了才會答應那個半藏。但現在再說不還是沒用嗎?現在我們不還是被困在這山上嗎?現在我們都得死在這了認識到錯也沒什麼用了。”
“……你會活下去的。但如果以後,你還沒意識到該怎麼做才是正确的,還要繼續像這樣用戰鬥和求死的刺激來滿足自己,那麼……”
“那麼?”
“我不知道我還能像這樣跟随多久,我感覺很累。”
“那……我也沒要求你跟着啊。”
“說什麼?”
“你又為什麼來這裡?”
“……你該知道啊。”
“我知道,可我沒要求你和我一起上山啊!你自己選的,我——我一點都不想你來,這地方根本就不是你該來的,我——我不是在低估你的武術我知道你比我更能打,但你沒有殺人的覺悟,你沒法狠下心去傷人哪怕對方是敵人,是不是?剛才我也都看出來了。我也不是說這是壞事我覺得這樣在别的地方也很好,但在這裡确實是不行的啊!我都不知道你怎麼能通過藤林佳的考驗,她是不是故意放你通過的?你根本就不适合這裡,根本就不該來這裡!我根本就不想你來這裡,你真的會死在這啊!”
“……”
“我也不想你有事……”
“——所以你覺得你要分神來保護我?這讓你負擔加重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也沒要你保護,就像你沒要我跟随。我們就這樣在朝同一個方向各自走各自的吧,誰也别當誰的負擔了。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想怎麼做也就怎麼做。誰會發生什麼事都是誰自己的選擇,都是自尋死路,那也很好,你不正是希望那樣嗎?走吧。”
“不是,我道歉,我不知道自己剛才又發了什麼瘋,剛才說的——”
“繼續走吧,早點登頂,早點結束。”
“……唉。”
說錯話的時候人會想抽自己一巴掌。莊無生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情。一段并不愉快的對話之後兩人依然在繼續向山上行走,但現在是鄭坤走在前面,他走在後面。看着前方漆黑的背影,肩挑長棍,背負行囊,一言不發,默默邁步,他感覺很别扭也很不安,因為說錯話。但他覺得自己現在道歉也于事無補反而會讓對方更鬧心。所以隻能什麼也不說,乖乖地跟着,自己在内心反省過失想着怎麼彌補。活該。
并且道歉又有什麼用呢?如果問題還是那個問題。他不是聽不懂鄭坤的意思,也不是不明白鄭坤的心意。但是明白又有什麼用呢?如果不打算做出改變。所以他該改變嗎?改變目的地?改變目标?改變……改變對一段早已挽回不了的過去的仇恨……和别的情感?
也許……也不是不行吧。
……
莊無生開始回想起過去。人走路的時候會胡思亂想。人在尴尬和自責,不想面對面前人的時候也會胡思亂想。
他開始回想起過去和那個人同行的經曆,彼此之間的閑聊交談,回想起那張和善的總是輕輕微笑的臉。然後他想到,如果那個人現在自己身邊,看到自己現在這樣窘迫的處境會說什麼。
應該會讓自己為剛才的話道歉,應該會讓自己改變想法,放棄朝錯誤的方向繼續行走,停止沉溺在過去的記憶中。應該會讓自己不要猶豫不決,不要錯失機會,應該會讓自己去試着接受現實和接受眼前人的跟随。應該會讓自己停止犯更多的錯誤。
是啦,卓五通是個很好的人。
然後他想到,卓五通不在這裡,這就是錯誤。
……
但話又說回來。
莊無生擡頭看着鄭坤的背影,心裡想法又轉變回内疚和不安。雖然或許于事無補或許火上澆油,但或許确實還是應當說些什麼,說些什麼來打破這種尴尬的沉默,說些什麼讓對方知道自己也是在乎的……雖然無法像應該在乎的那樣在乎,但還是有的——都不夠還好意思說啊——唉就說吧别胡思亂想了。
“呃……”
他擡頭看着眼前的背影,開口。呃?呃完了呢?
“嗯?”
背影放慢腳步,稍稍側過臉,回應。
“呃……你餓不餓?”自己找棵樹上吊去吧,說的什麼玩意兒,“我這還有些幹糧。”
雖然夜色昏暗但莊無生還是能感覺到面前人在翻白眼。然後他聽見鄭坤說了幾句話,是他聽不懂的日語,話也不是對他說的。
說完,兩人頭頂的茂密枝葉中就落下一個包袱,鄭坤擡手接住,從中取出一塊幹糧餅啃起來。剩下的還系到腰間。
“……”
莊無生無奈地偏了一下眼睛,的确是越說越錯,越說越讓人漲氣,還是别再開口了吧,“……呃,咱們已經走了多久了?從剛才打完到現在?”
“不知道。”
前面的背影回答,伴随着吧唧吧唧的聲音,故意的。
“有點不對勁,是不是?”他朝上方望了一眼,上方,高聳的樹木,茂密枝葉此時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陰影可以隐蔽很多人影,響聲可以隐蔽很多聲音。現在在二人周圍,草叢中,樹林裡,無時無刻不潛伏着危險,那些伊賀的忍者直到現在都沒有離開過他們身邊。但也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開始戰鬥,“還沒到時間嗎?下一場的人呢?”
“不知道。”
前面的背影依然貌似無所謂地回答。但莊無生聽出了對方聲音中的警覺。
“喂!”
他開口高喊,擡頭對着四周晃動的草木樹林。
“莊先生有何吩咐?”
從身旁或許很近或許不近的地方傳來回應,一個男人的嗓子,說漢語的腔調生硬,語氣沒有一點起伏。
“現在什麼時辰?”
他問。
“将近醜時。”
他們在子時遭遇了那對假裝遊客夫婦的忍者,戰鬥持續時間并不長,鄭坤和阿佳對話也沒有用太久。這樣計算,現在供休息的半個時辰早已經過了。
“半個時辰已經過了。”
“是的。”
傳令忍者的回答依然簡明生硬。
“那下一場的人呢?還不現身?不打了嗎?”
他有些希望如此。
“戰鬥會有的。”
“那來打啊!”
他感覺煩躁了。對方倒的确按規則說的那樣有問必答,但也隻回答他問的問題,多餘的話多餘的信息一點也不洩露。隻能讓他一句一句地問。
“時間和地點我方決定。”那聲音說,“現在請繼續沿此路向山頂前行。”
路就是他們正在走的路,前方燈籠點明,連成斷斷續續的線。
“那對手是誰?”
他神色陰沉,再問。
“開戰的時候您會知道。”
“哼……”
他不想再追問,知道對方不想讓自己知道的答案,自己追問也得不到。
“還有何吩咐?”
“沒,滾吧。”
“恕難從命,追蹤二位是我們的任務——”
“那閉嘴吧,謝謝。”他朝聲音來源沒好氣地甩了下手臂。
“——”
沒有回應。
但是枝葉沙沙作響的聲音和草叢中窸窣響動依然不斷,遠處的陰影也依然不停變換深淺。那當然是因為山風在不住吹拂,當然了。
“哼。”
莊無生又從喉嚨中發出一聲悶響。當然了,草叢不會回應這個。
“是阿佳。”一直在他前面走着,吃着那塊幹糧餅的鄭坤開口,“她當時就說了,下一個出戰的人就是她。”
“……什麼時候?”當時就站在自己面前說的,說完還提醒他刀掉在草叢哪邊,“哦對,颠婆老闆娘……幹,全忘了。剛才那孫子在裝什麼啊?明明都知道還要裝一下神秘。坤,你也早點提醒嘛,搞得讓人看笑話了。”
“……”
鄭坤沒說話。
“他祖宗,要不是藏頭露尾地不好找,現在真想沖過去先殺了那個狗雜種。”莊無生繼續說,繼續走,時不時斜睨一眼身邊的草叢。開口語氣輕松,随随便便,随口說出無所謂的字詞,假裝在調侃,一如既往,但斜昵的雙眸閃爍着光,說話的時候咬字重得像在咀嚼肉食,這是假裝掩蓋不住的,這也是本能地顯現原型。說髒話的人經常意識不到自己在說髒話,或者意識到了也無所謂。情緒激動的時候,本能地就會說出口。
“……”
“不過要是女羅刹的話,我倒是明白了。她故意這樣做的,應該是走到前面找了個合适的地方埋伏,等着我們送上門去,利用地利,在我們放松警惕的時候現身偷襲,就像在客棧那樣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一定如此,我都看出來了,這就是她的門路。”
莊無生微微點頭,附和自己的想法,輕輕咬着牙齒,他已經在腦海中開始盤算設想到時會是怎樣的場面。手已經摸上了腰間的佩刀,眼睛四處張望,保持警惕,做好準備。
胡思亂想也就是胡思亂想而已,該做正經事的時候可不能胡思亂想。
方才的胡思亂想,莊無生此時也已經全忘了。
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回到了眼前現實。
“……”
“我可不怕她,我們走快一點。”他說着,加快腳步,“去看看她到底在玩什麼花樣。這次我可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了。這次我可要和她面對面好好較量一番,讓她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負的。”
莊無生從鄭坤身邊越過,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後繼續朝前方走去,重新走到他的前方,大步流星地,擡頭望着前面燈籠連成的線,一改先前跟在後面的低頭緩步姿态。臉上浮現出期待面對挑戰,興奮的微笑。微笑很危險。
一如既往。
“……”
鄭坤默默聽着對方的呓語,不說,也不看,也不追。隻是低着頭,依然繼續按原有的步調走着,默默咀嚼幹糧餅,抿着嘴,其實他并不是個喜歡吃東西發出響動的人。他伸手揉了揉自己剛才被拍的胳膊,還是不說話。
“快跟上,坤,别吃啦,要戰鬥啦。”
他隻是繼續走着,踏着石闆山路向上,重新跟随着重新回到眼前的人,僅此而已。
白日,水邊。
“船到岸了,莊師傅。”
“坤,我說了叫我小莊就行啦,咱們這些天相處也算彼此熟悉,你要總是那麼禮貌感覺倒有點生分。”
“哦好吧……小莊。那,船靠岸了,我們現在已經到日本難波了,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這個……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你要找的朋友在哪嗎?”
“……說實話,不知道。我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你知道名字嗎?也許我可以幫你問一問?”
“不……我,知道倒是知道,但……好吧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這個地,隻知道他在日本,具體什麼地方倒不清楚。”
“這樣啊,那應該不好找吧。”
“我會找到的。”
“哦,我也希望你能找到。”
“是啊,是啊。”
“那麼,坤,既然船已經靠岸了,我想我們也就在這分别吧。這些日子相處,咱們比試切磋,我是獲益匪淺。并且一路上也沒少受你關照,多謝。就此别過。”
“嗯?你不和我繼續同行嗎?”
“嗯,不了吧。我知道你是打算去日本的京城,沿途逢會武館門派。我就不一起了,不好意思再繼續給你添麻煩,并且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做。萍水相逢,日後有緣再見吧。”
“這樣……”
“那麼,告辭了。”
“呃,且慢……小莊。”
“還有什麼事?”
“……嗯,我是覺得……不如我們一起同行?你看,你在這也沒有什麼認識的熟人,你也還不會說這裡的語言,你要找的朋友你也不知在何處,并且你的傷也還未痊愈。你一個人走肯定是很不方便的。不如我們一起同行?我幫你打聽那位朋友的消息?”
“那,不必了。我怎麼好意思再……”
“——不不不,我不覺得麻煩,對我來說這也一點都不麻煩。你知道,我自己就是個愛四處遊走的閑人,求學武藝也隻是興趣使然,正經事是一點沒有的。再說,日本這麼大,哪個地方都有流派武館,我也不是非得到京城,和你同行去哪裡都可以。隻要你别嫌我耽誤你的事。”
“當然不會了,但——”
“不會就好,那就這樣呗?”
“……”
“……”
“……這……這樣也好吧。不過——”
“太好了。”
“……讓我把話說完啊。”
“哦,抱歉。”
“這個嘛……坤,我,說實話吧,這些天和你相處,我感覺很好。但我這個人吧沒你想得那麼好,剛見面那會那樣你也看見了,我脾氣挺差人緣也挺差,過去結交的表面朋友都沒有幾個,能真心相待的……現在是一個也沒有。我要找的人,我要做的事,不怎麼好……我不想把你牽扯到我那堆麻煩裡面——别說不麻煩,麻不麻煩我心中有數,确實是麻煩。我不想你被那些麻煩困擾。所以,就是說,我覺得我們現在分手是個更好的選擇。你現在怎麼想?”
“……我跟你走,就這樣。”
“啧……好吧。”
“别擔心,要真遇上麻煩了我就直接跑路,出門在外我當然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了。大難臨頭各自飛嘛。”
“呵,對,是這個道理……你确實是個很好的人,坤,你對我的好,我知道,我能感受到。有你和我同行,這或許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那麼,決定了?”
“就這樣吧。”
“那麼,想好去哪裡了嗎?”
“……嗯,不如我先跟你走一段吧,就按你的出行計劃,去京城?反正,啧,反正我的事一點眉目也沒有。這一路上踢館,或許我也能從中學到點什麼呢。打架我也挺喜歡的。”
他們又繼續行走了約一刻鐘,發現前方的地形發生了變化。原本的上山道路雖說并不寬敞但也平穩,但現在眼前是一段狹窄的盤山路,環繞着山體向上。路的一邊是高聳的陡坡,樹林茂密,另一邊則是近乎垂直的懸崖。懸崖下隐約可見山谷中的茂密竹林。風吹竹枝,湧動起一道道黑暗波紋。
險要位置。
所以理所應當的,路的前方,燈籠昏暗光線下,站立着一個身影。衣着還是白天掌櫃身份時穿的那套,所以于黑夜中看起來很顯眼。
莊無生停下腳步,伸手抽出腰間的刀。
就是在這裡了。
敵對的殺手選好了戰鬥的場地,現在終于現身,等待他們主動上前挑戰。
“我是藤林佳。”風中傳來對面的聲音,“不必再說更多。”
莊無生做出預備進攻的架勢。
同時聽見身後人的動作。
“坤,我先上。這段路太窄了,兩個人施展不開。”他對身後人說。
“嗯。”
身後人簡短回答。
然後他聽見身後稍遠一些的位置傳來動靜,穿過草叢的腳步聲。
“南伊賀黑田莊的六邑。”
身後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先前曾聽過的那個别扭的聲音。
“……”
莊無生皺起眉頭,看向站在對面的人影。不是說下一場來做對手嗎?哦,原來還是二打二。
這樣就是前後夾擊了,在這個環境下對自己這邊不利。
聽着身後靠近的腳步聲,莊無生沒有回頭去看,依然盯住眼前的敵人。
眼前的敵人則還站在原地,處于陰影之中,風吹動衣角飄拂。
這樣布置理所應當的也是藤林佳的安排。選擇在這個險要地形圍攻,就是要讓兩人顧此失彼,不便協作。
“你全力防住後面的人,不要回頭管我。”
他又對身後人指令。
比較兩個敵人的武功,當然是藤林佳更強。自己這邊必須全神貫注對付強敵,把後背完全交給鄭坤。這樣安排沒問題,以鄭坤的水平應當足以守備,保障自己安全。
隻是,啧,這種二對二的局面還不如自己單獨和眼前人專心打來得更輕松。如果他是一個人上山的話現在就沒有這種後顧之憂的麻煩要考慮了。
……
自己在想什麼?
“來啊,等什麼呢?”莊無生握住手中的刀,向對面依然站着的人喊叫。
随即聽見身後傳來動靜。
嗒嗒嗒——
快速跑動的腳步聲。
簌——
揮動長棍的風聲。
挲挲。
手臂運動,布料摩擦的輕微響。
噔。
長棍和對面兵器撞擊的悶響。
噔——噔——噔噔——
連續的撞擊。
“刹!”
鄭坤的發力喊叫。
身後的戰鬥開始了。
莊無生聽着耳邊傳來一陣陣聲響,交織在一起。他知道身後人正在和對手交戰。
戰況激烈,但是鄭坤時而發出的喊叫聲,聽來始終在自己後方近距離。也就是說他一直維持在自己身後不遠處,并未追擊對手和自己拉開距離,以防不能及時應接,保護自己免遭偷襲,穩妥且明智的做法。同時這也意味着身後的敵人,六邑,一直在進行持續進攻。
這種戰略的目的也很明顯。
為了擾亂自己的心神,誘使自己回身相助。
但那是絕對不行的!
莊無生定在原地,目光始終盯住對面站在遠處的人,沒有前進也沒有回頭,也不能進或者退。因為他知道,若前進,對面就會發飛镖偷襲鄭坤,若回頭就暴露自己的後背。所以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隻有站在原地,全神貫注,觀察對面人的一舉一動。
簡直像下棋一樣,一邊是從角落駛出,在楚河對面虎視眈眈,随時準備沖撞過來給予緻命打擊的車,另一邊是不斷跳躍近身糾纏的馬,自己就隻能靠一将一士在田字格裡周旋。
這局勢可不好。
自己下棋也很爛,面對現在的處境想不到更好的招數了。現在想破局隻有三種方法。一是等待鄭坤戰勝對手,讓藤林佳不戰自退。二是自己突然回身相助,在對面有所反應之前殺死身後敵人,然後同理。
但是鄭坤的行動受限顧及自己安全不能追擊,很難給予對方制勝一擊。自己也沒有絕對把握能在反應速度上勝過藤林佳,對面人有多快多猛,自己可已經見識過了。
第三種方法就是讓對面人上前近身,于混戰中再看情況随機應變。
這也不算個辦法——站着說話不腰疼那你倒是來個好點子啊我洗耳恭聽。
啧。
莊無生咬着牙,看對面隔岸觀火,内心又開始煩躁。果然二對二還不如自己一個人一對一呢,現在藤林佳什麼都沒做就已經把自己逼到困境裡了。果然鄭坤就不該來。
……是自己主動送上門吧。
“夠了!”
忍無可忍地開口,莊無生向對面高聲喊叫到,“來啊,你站在那幹什麼!想打就來打啊!”
眼睛死死地盯住對面,目光如火燃燒般,閃爍兇光。
對面,人還站在那。
黑暗夜色下的陰影中靜靜站立。
風吹動衣角,黑夜中顯眼的素布衣衫。
一動不動的人影,手都不曾擡起過,腿也不曾移動過,整個身形連晃一晃都沒有。就是,靜靜地穩穩地站着。
對他說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回想起,從最開始伴随風聲聽到對面的簡短介紹之後,就再不曾聽過一句開口。
這不尋常。
未免有些太不尋常了。
莊無生皺起眉頭,盯住對面,全神貫注地看。
……雖然現在天色是很黑,但也不至于連相貌都看不清楚吧。那袖子捋起的胳膊皮膚看起來也有些太慘白了,手是握拳姿勢所以分不出手指?另外,作為活生生的人,即便再如何試圖保持靜立也總還是偶爾會有控制不住的運動,他從剛才看到現在都看不到對面姿勢變化過分毫。
山風迎面吹來,夜間的山風聽起來很響,站在上風口說話,聲音會被風帶動地聽不真切,判别不出精确來源。
風聲和因風而起的草木作響,也是作為在其間行走穿梭很好的掩護。
……
大晚上的山裡面有點冷,是不是?
“小莊,當心右邊!”
身後的高聲喊叫令莊無生瞬間回過神來,向右邊瞥去一眼,聽見不同于風聲和草木作響的聲音,看見茂密樹林中顯現而出的黑影。
躍出。
全身一襲青黑衣,臉和頭發也被裹在面罩和頭巾下。
甩手。
“快退!”
莊無生剛要舉刀迎擊,就聽見身後人又一聲喊,就看見一個很小很小的東西被黑影擲出來,丢到自己腳邊。
“嘭——”
然後一股刺鼻的氣味湧出來,一陣白色的煙霧遮蔽他的視線。莊無生本能地轉頭用手臂護住自己的口鼻,想到白天在博物館聽過服部半藏介紹煙霧彈。
半睜着眼,他的餘光瞥見鄭坤的身影從煙霧中跳出。他也連忙沿着路向旁側退開。
但此時就在煙中,方才的黑影出現。
顧不得許多,他迅速反應,揮刀。
黑影陡然變動方向,他的刀劈空了。
身着青黑夜行衣,遮掩容貌的人圍繞着他迂回接近,他運動腳步想要躲避,卻隐約看到黑影又是一甩手。
然後腰間傳來一陣劇烈地如雷擊般的疼痛。
“——唔!”
他悶哼一聲,眼睛本被煙熏得睜不開,但此時又因痛感恢複幾分清明。
低頭,看見腰上,黑布包裹的一隻手握着一枚細長的鐵刺,刺避開藤甲的防護,從側面空隙處紮入自己身體。看見黑布包裹的人臉,隻有一雙眼睛帶着紅紅的血絲,圓睜着,盯着自己。
“木偶。”
熟悉的聲音,簡短的解釋。莊無生感覺到體内傳來異樣的又一陣痛感,拼命地伸手抓住對方握刺的右手腕,阻止那根刺繼續攪動。但黑影已經像當時在客棧一樣貼到他身上了,另一隻手按住他的肩膀,随即雙腳蹬地,憑全身重量将他向後推去。
兩個人一起沖出煙霧,莊無生眼前世界又變成漆黑的夜空,鼻子裡又灌進涼涼的山風。
然後他感覺按住肩膀的手再度施力,将他推開,推得更遠。
踉跄着。
他急忙一隻腳朝後踏地,試圖定住。
但那隻腳踩上的不是青石地,而是軟軟的草叢,地面的高度也不一緻,低了,急忙調整姿勢。
瞬間一瞥,隻見身邊就是斷崖,崖下竹海翻湧。
他記得自己一開始是想朝道路的方向後退的,為什麼——是了,襲來的敵人迂回繞了半圈,自己視線被煙霧遮蔽,所以一時也意識不到自身站位方向改變。
理所應當的,藤林佳就是有本事能規劃到這個地步,利用天時地利,加上一點人的謀略,讓自己在有所反應之前就落敗。
又一次。
不!
莊無生穩住身形後就立刻朝前迎進,遠離懸崖,對上迎面身着青黑衣,以忍者标準着裝形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藤林佳,手中刀朝前揮去。
不,這次他沒有敗。雖然腹部受傷,但刺紮得并不深,應當隻傷及皮肉,他還有力氣再戰。雖然藤林佳憑借營造氛圍,隊友協助,地理優勢,木偶僞裝,突然襲擊,煙霧掩護,算計誘導,讓他落了下風,但到底還是沒能将他推下懸崖。他還是在最後一刻及時反應,成功脫險。那麼現在就輪到他反擊了!
現在。
莊無生以兇狠的目光,盯着現在終于近在眼前的敵人,揮刀。現在,陷阱巧計都用完了,那就來好好地正面較量一決勝負!
來打啊!
對面,黑衣的對手,在他的刀揮過來的時候突然身形一矮蹲伏下去,避開鋒刃。屈膝,看樣子是準備再度近身故技重施。
前兩次是未來得及防備,但現在他不可能再給對方機會。莊無生前進一步,刀順勢繞回身前,撩向對面。
铛——
藤林佳立刻站定,手臂伸到身前,拇指按住柄端,手腕扭動,将鐵刺抵上手臂,以此抵住刀。但單薄的鐵刺格擋自然難與刀的沖勁抗衡,她因而朝後退。
莊無生另一隻手按上刀身,做成杠杆,雙手一推一拉,刀刃朝對面人的腰腹部劃去。他要借此進一步逼退藤林佳,隻要不近身,憑武器長度他就可占據優勢。這一次他要赢。
但藤林佳沒有後跳躲開。
而是運動手臂,伴随鐵器摩擦,火星四射,她将鐵刺劃到刀上他右手施力的位置,改變支點消去他的攻勢。
莊無生抽刀分開兵器接觸。然後一手握刀一手按住刀身,突刺。
藤林佳又一次低身躲過,然後進步上前,手持鐵刺穿過莊無生雙手的空隙向上。這一擊雖然巧妙但動作也很明顯,莊無生偏轉脖子,躲開刺擊。
現在她的手臂抵在他的身前,貼在藤甲上。藤林佳此時弓步穩固身形,俯身低頭,頭頂抵在那隻手臂上,未握刺的另一隻手伸向前去,手指勾住臂甲内側那裡安置的拉環。
扯動,貼在莊無生胸前的手臂突然爆炸。
啊?
藥石也能用?那還玩個屁,端把鳥铳一槍把我崩了算了。
他本身站位就距離懸崖很近,他也沒來得及防備,勁力直接将他沖出崖邊。
莊無生愣愣地看着眼前景象迅速變遠,看見鄭坤循聲扭頭望來的動作,但看不清表情。聽見鄭坤叫喊,但聽不清,應該是在喊他的名字吧,理所應當的。
落下。
他伸手想攀住崖壁上的草,但什麼也沒抓住,距離太遠了。
落下。
現在眼前能看到的隻有漆黑的天空,空中數點星辰,還有天空下的黑暗之山。聽見的隻有簌簌風聲。
落下。
很快,眼前所見被竹枝竹葉遮蔽,耳中所聽是枝丫斷裂的脆響。他感覺竹條打在背上很疼。他回想起小時候他那死爹就是這麼抽他的。
落下。
他沒想法了。
今晚,在此。
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對你不夠嚴格,沒有給你足夠的打擊,沒有讓你看清現實。
我認為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麼,我也認為你知道。但事實上,我們都對現實一無所知。
認為你可以改變一個人?
認為你的存在對其來說足夠重要,你的跟随足夠有意義,能夠令其重新審視内心,重新成為更好的人,選擇更好的未來?
認為其現在的選擇是錯誤的,而你希望的選擇是正确的?
這很自私。
認為你可以隻靠存在,跟随和陪伴就足以令其改變?認為自己什麼都不做就能達成目的?
或者說,還是認為自己其實什麼也做不了?
這很軟弱。
自私的态度,軟弱的意志,兩者并存,所以才會搖擺不定,猶豫不決吧。
所以才會犯錯。
我犯了一個錯誤,并且你也犯了一個錯誤。
人是很難改變的,人也不應當改變。
如果真的喜歡,愛,就不要去想着改變一個人。如果意識不到這一點,那麼隻會一錯再錯。
最後這件事隻會以可悲的結局收場。
我想你現在知道了。
那個人也知道了。
而我,我也知道了。
不必再說更多。
阿佳因為爆炸的反沖力向後倒在地上,此時正用左手扯下面罩喘息着,沖擊讓她的幾縷頭發從黑色頭巾中散落下來。她方才握在手中的鐵刺現在則掉在腳邊,右手垂落,手臂上還有縷縷青煙缭繞。原本包裹小臂的黑色衣袖現在已經被炸成了碎片,顯出底下一層包裹住手臂的護腕。
燃藥預先裹在手臂背側,護腕的外面,然後在外再蓋上一塊完整的鐵片護甲。因為空間限制和自身安全,燃藥不能放很多,所以方才她确保鐵片護甲緊緊貼住莊無生身着的藤甲,将爆炸的勁力充分傳遞出去。
她現在穿着夜行的制服。白日穿的,先前穿給莊無生和鄭坤看的那套很顯眼的客棧工作衣服,她換到了木偶的身上,木偶是臨時制作的,并不複雜,木架紮起來再纏上包裹,白天或許一眼就能看出但在這個昏暗的夜晚足以蒙騙人的眼睛。她選擇這個險要的地段,把木偶放置在對面,自己藏在草叢中,讓六邑藏在來路上阻斷。至此準備工作完成。
說完開場白讓對方确認本人确實站在那裡之後,趁着六邑進攻讓兩人分心時,她便潛行至目标身邊,然後,一切按部就班進行。
缜密計算,耐心布局,果斷出手,憑此才能成功。
她爬起身,左手拾起鐵刺收回腰間,朝懸崖走近兩步,沒有走到崖邊,隻是站在那俯視。崖下依然是深邃的竹海,随風而起漆黑的波浪,一如既往,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從這個高度摔落,應該是無法存活了。應該吧……
但付出的代價也很大。雖然有護腕防住,沖擊和高溫也依然令這隻手受傷,她能感覺到火辣辣的尖銳疼痛一陣陣沿着胳膊傳來,皮肉燒焦的氣味鑽入鼻腔。
現在右手完全無法抓握,雖然不是永久創傷,但未來一段時間内都會影響運動。
她恍恍惚惚,心中在想很多念頭,精神難以集中,爆炸令她的頭腦震蕩,令她耳中充斥尖銳的鳴音。
眼淚順着她的臉頰流下。她雙眼周遭紅紅的,眼中也帶着紅紅的血絲,被淚水充盈。這是剛才在煙霧中強撐着睜眼造成的傷害。
打成這樣已經可以了,她對自己剛才的表現很滿意。
但是現在戰鬥還沒有結束。
“啊啊啊!”
啪——
她聽見身邊傳來呐喊,同時聽見木棍打在人身上折斷發出的清脆響聲。她回頭,同時看見六邑抱着頭倒向一邊,鄭坤手中握着剩下的半截長棍對她怒視。
這眼神很漂亮,她很喜歡。
“嗒!”
鄭坤朝她擲出那截斷棍。阿佳搖晃着身體,移動腳步躲過這明顯的一擊,但是沒有躲過随即而來迎面而至的拳頭。
“咤——”
鄭坤抛出斷棍的時候迎面上前,喊叫着以正拳打向阿佳的面門。她沒能及時反應,她眼睛現在看不清腦子也想不清,隻能結結實實地感受到臉頰上傳來悶悶的重擊。
這一拳也很漂亮。
“啊啊!”
又來一拳擊中腰側,令她彎腰。
“喝——”
推掌抵住下巴,重新擡起她的身體,也讓她的腦震蕩更加嚴重。
“啊!”
轉身踢。
阿佳踉跄着向後退去,感覺喘不過氣。眼角餘光注意着身邊懸崖,她急忙跨步定住自己的身形,險些失足墜崖。如果那樣倒也是很有意味的結局。
“吔啊啊啊!”
她看着鄭坤追擊上前,透過朦胧淚水能看見吼叫的表情,能看見那雙眼睛中多種情緒交雜,熊熊燃燒着。震驚,痛苦,憤怒,悔恨,悲傷,絕望。她曾在許多人的眼中看到過同樣的色彩,但在這個人這裡卻是第一次。
所以真的很漂亮,她真的很喜歡。
隻可惜,自己現在已經沒力氣還手了,辜負了這一份心意,真是不好。
阿佳眼睜睜地看着鄭坤擡起手,五指并攏指尖朝前,中指微曲形成标指,刺向自己的眼睛。
她用力擡起眼皮,看,畢竟這次錯過了就沒機會再看。
——
阿佳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指尖停在自己眼前三寸的位置,定住,但是不穩,不停地在顫抖。
這并非點到為止的技藝。
而是中途留手了,突然改變主意了。
手指定在眼前,她一隻眼睛看見的是指尖,另一隻眼睛看見的是站在面前的鄭坤,兩幅畫面重疊在一起,看起來略顯模糊。
但表情看得很真切。
鄭坤的目光不時遊移偏轉但偏轉後立刻轉回來,看着她又好像不在看着她一樣。嘴唇抿起,好像想要開口說什麼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樣。
終究還是如此嗎?
事情都做成這樣了,還無法動手嗎?
糾結的眼神,想做又不敢做,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矛盾表情,猶豫不決啊猶豫不決,怎麼到了最後還是這副模樣呢?
就這?
我費盡心機謀劃,拼盡全力戰鬥,結果就給我看這個?
“窸窣……”
她費勁地蠕動嘴唇,發出聲音,雖然細微,雖然隻是嘶嘶的嘟囔聲,但學過日語的朋友應該能聽出來這是句很髒很髒的髒話。
鄭坤似乎是聽明白了。但手還停在原處,沒有再向前進,也沒有放下。
“……為什麼……不動手?”
她開口,聲音斷斷續續,沙啞虛弱。
“……”
鄭坤茫然地望着她,愣着,然後說,“……因為——”
還沒說完,她就伸出完好的左手鉗住伸到面前的手腕,猛地扯動,令鄭坤向前跌去。藤林佳随即擡起右手,對着鄭坤的臉狠狠地打上一拳。
是的,右手。
仍然飄着煙,散發着惡臭糊味的右手。手指還不能彎曲,手腕還不能用力,松松垮垮地懸吊,稍有動作便會引起紮心疼痛,再貿然運動便會有徹底殘疾的風險。
但藤林佳會在乎嗎?
一拳,然後接着一拳,然後再接着一拳。
每一擊都在靠腰背胳膊施力,把手甩到對方臉上。鄭坤硬生生地挨了三拳,踉跄着朝後退去。
藤林佳趕上一步,伸手揪住他的衣領,然後繼續如法炮制。
她嘴唇翻開,兩排利齒緊緊扣在一起,伴随着喉嚨中陣陣低吼,唾液從齒縫迸出。她圓睜雙眼,目光兇狠地瞪着眼前不住後退的人。鄭坤退一步,她就進一步,打上一拳,再退一步就再進一步再打上一拳。始終在用右手。
這可怖的如野獸般的表情,撕心裂肺的吼叫,或許是為了震懾,或許隻是劇烈疼痛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