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坤不住地踉跄後退,沒能躲開任何一記進攻,即便那隻是普通的揮拳,也沒能做出任何反擊舉動,即便現在反擊輕而易舉。
不還擊,或許是被對方震懾住,或許隻是無心再做抵抗的表現。
“啊啊!”
“呀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藤林佳張開口,大聲吼叫着,連續打了十數記猛拳,最後一腳将他踹開。鄭坤倒在地上滾了幾圈,頭暈眼花,正欲掙紮起身,突然感到背後傳來一陣疼痛。
然後他被揪住衣領按倒在地。
如今從剛才臨頭一棍中恢複過來的六邑,現在騎到他的身上,一手揪住他的身前衣裳,一手握着苦無匕首抵住他的脖子,低頭看着他,從發間流淌而出的血滴落到他的臉上。
利刃冰冷。
他愣愣地,沒有反抗的舉動。
六邑沒有劃動匕首,先擡起頭看向站在那的阿佳。
鄭坤的目光也看向阿佳。
阿佳站在那裡,弓着背,雙手垂在身邊。左臂焦灼,手指扭曲,黑色頭巾下幾縷散發淩亂,頰邊一記黑紫淤血,雙眼周圍被硝煙熏得漆黑。喘息着,沒說話,眼睛冒着火。
其實并不在乎為什麼不動手使出緻命一擊,因為已經沒有再想知道答案的興趣了。因為問問題純粹隻是為了讓人分心。因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無聊,可悲,意志薄弱,優柔寡斷的廢物。
所以不必再說更多。
連解釋的話也不必再說。
阿佳舉起左手,豎起食指在空中揮了一下。
鄭坤随即感覺脖子上傳來刺痛,冰涼的觸感擴大。六邑的匕首劃動,即将抹過他的脖頸,割開他的喉嚨。
就這樣了。
阿佳移開目光,對那個失敗的即将死去的弱者再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雙眼隻是望向懸崖下的竹林,看林中風浪翻滾。
從這個高度摔落,應該是無法存活了。應該吧……
啪——
阿佳聽見身後突然傳來不該有的聲音,回頭,看見鄭坤伸手攥住六邑的手臂,阻住苦無運動。雖然他比六邑更強壯,但此時身處低位不便發力,此時還未從剛才的毆打中緩過氣,此時還因橫遭變故心神不甯,所以根本無法擺脫苦無威脅。
六邑彎下腰,雙手握在苦無上,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發。
阿佳将一切看在眼中。
是求生本能嗎?
或許。
但也無所謂了。
雖然她總是很敬佩人臨死前不顧一切掙紮的意志。但她知道,這個人活下來之後還會回到從前的老樣子,自私又軟弱。人是不會改變的,她也不奢求人能有什麼改變。
就這樣了。
她再次望向竹海,目光微微放松,比起人,還是自然景緻更好看。
——
一聲哨音陡然響起。
來自谷底竹海。
阿佳的目光凝固。
回頭。
看見六邑還低着頭和鄭坤僵持,苦無還抵在頸邊,青石闆上現在已經有汩汩鮮血彙聚。女人試圖克制激動的情緒,但後背起伏還是暴露她急促的呼吸和不安的心神。
“……六邑。”
阿佳對着二人方向,開口,聲音虛弱沙啞,但足能夠被對方聽見。
女人還維持原狀。
“六邑。”
這次語氣加重。她臉色變得陰沉,左手伸向腰後。
女人咬着牙,忿忿地盯着被壓在地上的鄭坤,雙手繼續使勁,但鄭坤死死按着苦無。她的喘息越來越劇烈,直到阿佳在背後第三次呼喊時。她終于甩開手站起來。動作中還透着不滿情緒。
“佳大人!”
她朝向阿佳,用日語高聲說話,幾乎像在質問,那張臉被從頭發間流到下巴的血迹分成兩半,看起來很詭異,“那不可能!”
阿佳看着她,沒說話,左手還握着鐵刺。等她繼續解釋,把自己内心也存在的疑問說出來。
“這個人現在就在我眼前。另一個已經掉下懸崖了,怎麼可能殺死我們的人?這一定有什麼問題,佳大人!一定是哪裡出錯了,我沒有理由放過這個人!”
“你說的對……”
她說,聲音依然沙啞,說話依然斷斷續續,但比剛才好些,“但是哨音就是……哨音,規則就是規則。所以我剛才命令你停手……在查明消息是否屬實……如果屬實又是何緣故之前……不得擅作主張……按規則辦事。”
說話時,目光始終盯着六邑,來自上位的威壓讓女人不得不低頭。
“哼!”
六邑猛地踢了倒在地上捂着脖子的鄭坤一下,讓鄭坤痛苦地咳嗽起來。
“适可而止……”
阿佳擡起左手,拇指平按住鐵刺,朝六邑伸出手掌示意,“現在……聯絡谷底的人……問他們具體情況。”
女人不情不願地邁步離開鄭坤,走到懸崖邊取出随身帶的哨笛吹起來。
谷底傳來回應。
就這樣互相交流了一會。
鄭坤捂着脖子,跪在地上,不知道這些哨音的意思,但是眼前兩人的對話他能聽懂,對話讓他有了一個想法。鄭坤也擡眼看向遠處山谷,眼神中帶着光。
“你想的……我也在想……親雲上。”
阿佳站在原地,看着他,對他說,語氣平直冷淡,“但……現在就抱有希望,也許會迎來更大的失望。”
鄭坤回看她,不說話,也沒法說話。雖然免遭放血,但他的喉嚨還是已經受傷了,他隻能從喉間發出咯咳咯咳的悶響。
“六邑,回複……小隊原地待命,我會去調查。”
她說。
“是。”
又響起幾聲哨音來回,然後停止了。
“嗯……那麼……我們的人……在谷底發現了同伴的屍體。”
阿佳想了想,看着鄭坤對他說,“他們不是傳令忍……是巡山隊……這應該和莊先生無關,因為即便沒有摔死,他也不可能有時間和力氣去戰鬥……看來你們不是今天晚上唯一的客人。這山裡還有别人,不受歡迎的人,計劃之外的人。”
鄭坤等着她繼續說。
“現在我知道的就這些……所以我現在要去往山谷,查明是誰殺了我們的同伴。我也會找到莊先生,無論他是死……還是活。”她說話漸漸變得流暢,“至于你。如我剛才所說,規則就是規則,我方有忍者死亡……所以我決定給予你半個時辰的休息機會……”
“佳大人!”
阿佳擡手止住對方的話,繼續對着鄭坤。
“你的傷不緻命……隻是未來幾個月說不了話……簡單包紮,就用之前的藥和繃帶。如果你要找傳令尋求幫助……擡手,他們懂的。”她轉身看向山谷,“現在你有什麼想問的?”
“咳咳咳——咳咳——”
他當然有很多想問的。
“如果沒有,我就先告辭了。”
忽略,阿佳望向對面的樹林,先伸出兩根手指,接着又指向背後懸崖。林中的随即跳出兩名早已在那的忍者,手中握着繩索和鉚釘,來到懸崖邊,布置起兩根吊繩。
他們正要分别順着繩降下懸崖,阿佳做了個手勢,其中一人走到另一人的繩前在另一人之後攀繩降下去。整個過程動作很快。
“呃——呃唔……呃!”
鄭坤看着他們出現又離開,然後看着阿佳朝崖邊繩索,那段沒人使用的繩索走去。他急切地發出含糊的聲響,試圖站起身。
“你想跟随嗎?想都不要想。那是最愚蠢的做法。因為如果他死了,那你是浪費自己的時間。如果他沒死,那你就是浪費你們兩個的時間。”她轉身,對身後人說,咬着牙,表情嚴肅,目光淩厲,“今晚,在此,我已經犯了一個錯誤……我不會再犯了,不會再讓你做愚蠢的選擇了。現在去山頂!給我滾去敲鼓讓這一切結束!走你自己該走的路!”
嘶吼,好像把肺中最後一點空氣都要擠出來的聲嘶力竭的吼叫。
他的掙紮動作停下。
“……六邑,你留在這看着他……要是他跟着我們下來,就把繩挑斷讓我們一起摔死。”
阿佳将鐵刺收回腰後,彎腰将腳邊繩勾起在手臂上纏繞一圈,對身邊的女人命令,“要是他繼續朝山上走……跟着他,半個時辰後由你處置,遵守規則。”
六邑沉默地點頭。
“咳——阿……阿佳……”
鄭坤費勁地從喉嚨中擠出幾個字,跪在原地,看着她。目光中情緒複雜。有憎惡也有傷感。還在遊移不定。
“今晚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也許未來都不會再見了。走你自己該走的路吧……即便隻有你自己一個人也要走到終點。現在如此,未來也如此。”她回望,原本冷漠的臉上,現在出現一抹微笑,“再見,親雲上,祝你‘一帆風順’。”
不必再說更多。
藤林佳攀着繩索,躍下懸崖。
……
然後我也離開了。
聽從了她最後的建議,在包紮完傷口之後,繼續沿着通往山頂的道路向上攀爬。
即便現在隻有我自己一個人……
不,還有那個忍者,黑田莊的六邑,兩度和我交手的對手,她跟在我後面。不再隐匿行蹤,不再隐藏埋伏,演都不演了,就直接跟在我後面,等待半個時辰過去。像條狼跟着垂死的獵物。
我不在乎了。
我現在隻能想到莊無生的事。
他現在是确實已經死了,還是說還有存活可能?
我不知道。
也許我剛才應該不顧一切地去攀着繩索下到谷底,忽略阿佳的警告,隻為了确認他的情況,回到他的身邊,和他共同進退,共面生死。但那是最愚蠢的選擇,因為六邑會很高興地遵從命令把繩索挑斷。我會毫無意義地死去,得不到任何我想要得到的。
但我确實很希望那樣做。
因為我想要跟随,想要陪伴,因為想要愛。
所以我希望剛才自己選擇攀下山崖,尋找他的蹤迹。
我希望在方才和六邑的戰鬥中更早下定決心,打倒敵人,幫助他脫離阿佳的陷阱。
希望先前不曾争吵。
希望成功勸阻他上山,勸阻他參與這無聊的遊戲,勸阻他接受服部半藏的誘惑。
希望從沒來到這伊賀之裡。
希望更早了解他的動機和緣由,更早了解他的那份愛和恨。
希望沒來京城。
希望沒來日本。
沒和他交手。
沒踏上那艘船。
沒想過出行訪武。
沒見過他。
沒愛過。
如果那樣的話,現在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現在的一切錯誤都不會存在了。
……我不該把這一切都歸咎于自己,對不對?
……
他自己做了選擇,他自己造成了現狀,他自己承擔後果。和我有什麼關系?我隻是跟随而已,隻是陪伴着他去做他想做的事,走他想走的路,僅此而已。他現在怎麼樣關我什麼事?
不!
我沒錯,别說我有錯,别說隻是跟随陪伴也有錯,别說什麼都沒做也有錯,我拒絕這種欲加之罪的說法!
我沒有犯任何錯誤!
對他,沒有!我對他問心無愧!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自己,因為他自己的過去,他自己的愛和恨。
不關我的事!
我受夠了,我不想再這樣了,我不要再跟随陪同,不要再把他的責任視為我的責任了!
我受夠了!
我受夠跟随了!
别再跟着我了,你沒有自己的路要走嗎?去走你自己的路啊,走你自己該走的路去!
六邑注意到走在前面的人停下了腳步。
她也停下腳步。
觀望。
前面的人,那個兩度與之交手的人,轉身看向她。
她看不清對面的表情。
對面一言不發。
當然了,因為喉嚨被自己劃傷了,說不了話。若不是當時藤林佳阻止,自己就已經殺了他,結束戰鬥了。
第一次也同樣,若不是當時藤林佳阻止。
藤林佳……藤林佳……山裡的活一向是我們這些南伊賀的人做的,你為什麼偏偏要選擇在今晚插手,屢次幫這個外來的陌生人解圍?他根本就對死戰,對以命相搏一無所知。根本就是個對武術有點興趣的纨绔子弟。他這樣的人早該死了。就因為你作梗,我的戰鬥到現在還沒結束。
現在你可不在這。
現在,他是要做什麼?現在半個時辰還沒結束,但他要是主動想打的話,我還手可就不算違反規則。
無聊的規則。
就像百地師傅常說,這無聊的遊戲節目根本就是個笑話,服部半藏從傳統抄襲改編而來,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以前原來那樣的才叫真正的忍術戰鬥。以前他們面對的才叫真正的敵人。現在不倫不類的算什麼呢?
六邑看着對面的男人從背後包裹中取出武器,微笑。她能感覺到從自己顱頂流下的血的溫熱,她懶得擦拭。她需要一點血來讓自己亢奮,如果是對手的更好。
武器,這次又是什麼武器呢?
又是什麼打不死人的花招?
她看到男人取出的是條鐵鍊一樣的東西。那武器像繩子一樣垂落,泛着金屬光澤,長約六尺,由一節一節的短柱相連而成。
是九節鞭。
看吧,即便經曆了同伴死亡,即便自身受傷,險些在她手下喪命,這個人還是沒有勇氣去用帶鋒刃的可殺人的兵器,還是選擇這種以自衛為主的東西。還是沒有死戰的覺悟。
六邑心中這樣想,臉上表情維持平靜,伸手取出自己的苦無匕首。
對面的人雙手握住九節鞭的兩段,橫在身前。
待會的戰鬥一定又會是那樣吧,又會是防守接着防守。他防守的動作倒确實做得不錯,但回擊平平無奇,他能再守多久呢?
六邑握住苦無,雙臂交叉在身前,擺出戰鬥架勢。
血從她的頭頂流到下巴,滴落消散在黑色的衣衫上,隻留下黑夜中看不清的濕漬。
他能再守多久呢?
藤林佳,現在你可不在他的身邊救他的性命。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對他這麼袒護,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在第一次戰鬥之後要我那樣小心提防,把他說得神乎其神。在我看來,他一點也不危險,沒有殺人的心,也沒有殺人的手段。你是為什麼要保護這樣的一個人呢?你當客棧老闆太久,已經忘了做忍者的本職了嗎?
這次我會殺了他,結束我的戰鬥。
六邑的心中所想就到此為止了。她深吸一口氣,擯除雜念,進入戰鬥狀态。
然後朝向對面跑動。
靠近。
對面甩動九節鞭,平平無奇的一招,她輕松低身躲過,然後揮動苦無刺向——
嘭。
她感覺自己面門受了一擊。
她剛才沒有看清,男人用雙手握着九節鞭,左手在前握住中段,右手在後握住末端。左手擡起引動鞭甩出去之後就停留在身前位置。在她舉起苦無準備攻擊的時候,男人已經上前一步近身,左手彈出以手背打中她的臉部。
她一時暈眩,所以也沒有意識到男人右手緊接着向前伸,墊到她還伸出的手臂下方,左手則回壓在上方。上下交互發力的時候,她聽見手肘傳來關節脫臼的清脆聲音,感覺自己的手指條件反射地張開,松脫了手中苦無。
接着男人的右手擦過她的臉頰,手中還握着的九節鞭掠過皮膚。對方此時已經至她身旁,左手從她腋下穿過繞到背後抓住鞭節,捋動至另一端,然後左手快速在她頭部四周繞動一圈。金屬鞭節相互摩擦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
扯動。
男人此時身處她的背後,右腿伸出抵住她的腳後跟,将她絆倒。她因為重力下墜,帶動纏在脖子上的九節鞭收緊。六邑的雙眼睜大,清楚地看見了頭頂昏暗的夜空。
她已經脫臼的右手被锢在男人手臂和肩膀之間,已經動不了了,隻剩左手自由。
男人擡起一隻腿跨過她的左肩,然後左腿勾住上臂向後,将她的左手同樣卡住。接着,腰背用力挺直,雙手緊握鞭兩端,向上提。
她現在上半身被提離地面懸空,九節鞭提着她的脖子,壓住咽喉,勒住血管。
一瞬間,六邑感覺一陣血湧向大腦,但阻滞在腦中無法流走。
她張開口,卻無法呼吸,也無法發聲。
雙臂運動,卻無法擺脫鉗制,雙手空抓,卻什麼也抓不住。
雙腿蹬地,但每次就要踏實地面借力而起的時候,背後男人就向後挪步讓她重新滑落下去,讓脖子上的壓力更重。
掙紮。
但無法擺脫。
掙紮。
始終無法擺脫。
六邑開始恐慌了。
她眼中現在看見的隻有黑色的天空,天空變得越來越昏暗。
她耳中響起尖銳鳴聲。
不——
怎會——
不——
怎麼會這樣——
這個男人——怎麼——
——不是隻是個——是個軟弱的——無能——愚蠢——天真——
怎麼會施展出如此——如此——
——這樣可怕——
——緻命的——
放手——
放手——他一定會放手——他沒那個意志——沒那個決心——他不會殺人的——看到我已無力反抗,他一定會——
六邑沒有感覺到提吊的力度減輕。
放手——
認輸——
規則——
放手——
死——
規則——休息時間——半個時辰——規則——
死——
她還是無法呼吸,她的臉還是漲成紫紅,她還是無法發聲,無法喊叫,無法求饒,無法認輸。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一句話也無法在腦中構想成型。
規則——
——點到為止——
琉球人——明國人——
卅乘——百地師傅——千賀地——服部——我是伊賀忍者——黑田莊的——
藤林佳——你在哪裡——藤林佳——
——
她沒想法了。
白日,水邊。
“船到岸了。”
“是啊,你們該上船了。祝你一帆風順,記得常來信。”
“我會的。”
“可惜,沒法和你們一起,都怪條子,下手沒輕沒重的。我這胳膊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
“青鸾。”
“啊對對……叫什麼不都還是那個人嘛。總之你好好的吧,算上我那份,多殺點倭寇。”
“……我們是去打仗的。”
“是啊,所以多殺點。”
“……”
“嘿,咋啦?别這麼傷感,搞得好像生離死别一樣……這話說得不吉利。别擔心,你會沒事的,一些雜種搞事情而已,憑你的功夫對付他們還不是輕而易舉。我就在這等你回來。”
“……我心裡想的不是這個。”
“那幹嘛這個樣子?”
“……”
“嘿,你在想什麼啊說來聽聽?”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沒和你一起,感覺很奇怪。”
“去怪一條喽。”
“……唉,我已經說過了,她不是故意的。”
“我也沒糾結,不是嗎?”
“……那算了,沒事。我走了,你看着家,照顧好自己吧,打退了倭寇,我們很快就能回來。”
“不,别……你有話想說就說出來,别老是藏在心裡,猶猶豫豫的很不痛快。”
“……”
“說呗。”
“……我不知道,這樣離開是不是正确的選擇。不過不管是不是都得走,不是嗎?隻是……我不知道,我感覺很奇怪,沒有你在身邊。”
“呃……知道。但我也是沒辦法啊。如果手臂沒事,我也想——”
“——不不,那不是我想的。我也不覺得……不覺得你應該……去戰場……不管手臂有沒有受傷。”
“怎麼,擔心我的安全?我很感動,但這是小瞧人了啊。”
“小莊。”
“啊?”
“……你為什麼會受傷?”
“一條打的喽。”
“……她為什麼會打你?”
“比試切磋,總有誤傷的時候嘛。我說了我沒糾結。我也知道這我自找的。”
“是你找她的。”
“……對,我知道,怎麼?”
“你總是在找人打架,這次是青鸾,以前也是其他人。”
“怎麼,大家都是練武的。”
“你很想去打仗,是不是?很想去看看戰争是什麼樣子的,很想去和敵人戰鬥?”
“當然了,怎麼,我不該這樣想?那邊可是倭寇在殺人放火,難道我不該想去打嗎?我當然想去好好地把他們打一頓了,是個人都該這樣想啊。”
“是的。”
“呵,那我不知道你在糾結什麼了。你是覺得我太愛打架了?覺得我就是心裡憋着火想拿拳頭打人發洩?覺得我該管管自己脾氣?”
“是的……我是這樣想的。”
“這又有什麼不對的?我這人就這樣,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并且,拜你的青鸾所賜,我現在一個人都打不了。你不用擔心我,我不需要你擔心。”
“……我感覺很累。”
“……”
“也許是想着今天要走,昨晚沒睡好吧。”
“……是啊,也許吧……我說,咱們這話越說越不對勁了……還是像你說的那樣别說了。走吧,到船上好好休息。我會很好的,你也會很好的。好?”
“……好。”
“哈哈,就是嘛。到底擔心個什麼勁呢。走吧,上船了。等你回來我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咱們還能和以前一樣,一起訓練習武,一起聊聊天講講話,一切照舊。那是再好不過了。”
“是啊……是吧,就像以前那樣,以後也是這樣……我還是會回到你身邊,始終如此。”
“嗯哼,我也一樣。嘿,伸手。”
“……”
“就像這樣,嗯,握一握手,這不是很好嗎?再見,卓五通,我在這等你回來。”
——莊無生猛然睜開眼睛,四周一片黑暗。但是自己面前的黑暗中,有一片更黑的陰影,一個人影蹲伏在自己面前,後背背着兩柄刀,全身上下都是青黑色的衣着,面容也被黑布遮蓋,隻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着光,注視自己。
他不假思索,伸手撐地,翻身——
左臂傳來劇痛,他一個趔趄又摔倒了。
左臂、脊梁、腿腳……全身都在痛。他現在醒了,疼痛也醒了,疼痛以迅雷的速度沖過全身。
“呃——”
雖然如此,他還沒有放棄戰鬥。莊無生跪在地上,雙腿用力将自己身體頂起來,右手向前伸向眼前忍者打扮的敵人。
不速之客見他的動作,迅速地向後彈跳而起,躲過他這根本稱不上攻擊的行動。
又是你!
莊無生行動比講話要快,在出口問話之前,已經用右手撐着泥土地面爬起身,斜靠上身旁一根歪斜的老竹,肩膀碰到竹幹又是一陣疼痛。他強忍着,咬着牙用目光威脅眼前人。他已經無力再做攻擊了。
對面人手臂一擡,朝他伸出手掌,掌心朝前,示意停止。
“莊先生——且慢。”
漢語,輕輕的聲音,腔調古怪地耳熟。有點像鄭坤的口音。
慢你大爺,又要說什麼花言巧語?
……他停在原地,實在沒力氣再動了,再動就要活活疼死。他知道自己現在在幹什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四周全是茂密生長的竹子,遮天蔽日,随風搖曳。他現在身處谷底的竹林中。藤林佳把他炸下了懸崖,他得虧運氣好才沒摔死或者被竹幹捅個對穿。雖然如此全身還是在痛,左臂尤其地痛,又脫臼了,又是左臂。
莊無生吸着涼氣,看着眼前人,等着聽又一番長篇大論的解說。
“是我。”
對面的忍者伸手摘下面罩,現出一張似乎熟悉的臉龐。
……你誰啊?
不是他以為的人,不是服部半藏那張欠揍的笑臉。這人是……
“我。”
這個人伸手指指臉,用古怪腔調的漢語說,“我,稻山裕康。”
……哦。
哦對,鄭坤雇的那個日本向導,今天——不是,昨天早上還給他作踐行酒的。現在想想,昨天早上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裕康?”
莊無生笑了一下,内心瞬間感到輕松,哦,不是敵人,太好了,“裕康,你怎麼在這……你不是早上才和我們告辭……回家探親?”
他感覺自己說話有氣無力,每說一個字,肺都會抽痛一下。
他自己說完這句話,自己又感到一陣冷顫傳遍身體。
“我說謊了。”稻山裕康對他說,“我一直在對親雲上先生隐瞞身份,我不是在伊賀周邊的生活的農家人,我就是來自伊賀的忍者。”
太好了。
莊無生的笑容更燦爛了。
“呃,行吧……那我猜……接下來我要和你打了,裕康。”他無奈地苦笑,“不是……半藏,他有必要算得那麼提前嗎?就為了……這個遊戲,把你派到琉球去當卧底……圖啥呀?”
“……不,我不是懷有心機接近親雲上先生和您的。”稻山裕康愣了愣,随即反應過來,“我早已脫離了伊賀。遇見親雲上,完全是巧合。親雲上決定來這裡旅行,也完全是巧合。”
……這似乎比剛才的推斷要更可信一點。
“我曾經是柘植一族的忍者,過去的名字也不是稻山裕康。六年前,我因厭倦殺戮,離開氏族。但是請辭在忍者中沒有這種說法,我為了躲避追殺逃往琉球,靠賣力維持生活,直到遇見親雲上先生。”他對莊無生說,“莊先生,請您務必信任我。”
“我有的選嗎?”
莊無生靠着竹幹緩緩坐下來休息,放松。的确,反正現在也沒得選,“那裕康……還是叫你裕康……你怎麼在這?”
“我借口回鄉是想避免和伊賀忍者接觸。”男人低垂目光,“但是我不放心親雲上……和您。所以我想潛入千賀地城探查。我在山中,方才離着不遠處和巡山隊相遇,我殺了他們,換上忍者的制服,想繼續潛行。然後就遇見您。”
“你是見到我倒在地上……還是見到我摔下來的過程?”
“我從不遠處看見有人從上方墜落。于是過來這裡想查看情況,發現是您倒在地上,萬幸有竹枝緩沖,所以您未受重傷,隻是剛才昏迷了一段時間。”
生活中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天上掉人下來。
“莊先生,出什麼事了?”稻山裕康接着問,神色關切,“你剛才提到遊戲?是獵殺之夜嗎?您也被迫參與其中嗎?”
“……對。”
請誠實回答所有問題,“……但是主動報名。”
“主動……”眼神不解,不過随即忽略,裕康更關注另一件事,“……那麼親雲上現在何處?他也參與了嗎?他是否安全?”
“上面。”
莊無生伸手指了指山谷上方,“我掉下來之前……和他在一起……我不知道他現在怎樣。”
“你們……主動參與獵殺之夜?”
男人看着他,目光中帶着驚訝,“為什麼?莊先生……你們被騙了……這不是遊戲,是對忍者殺人和自衛能力的訓練。以前就是這樣。”
“以前,由千賀地一族主持,每年的一天,伊賀各族會派出他們的忍者精英,聚集在這座山中相互獵殺。勝者可以休息半個時辰,直到天明存活,就可以獲得賞賜,可以成為氏族的榮耀,這就是以前的獵殺之夜。這不是遊戲,參與者要真正面對死亡威脅。”
“鼓呢?”
“……什麼鼓?”
“哦……沒什麼。看來半藏改了些規則……”莊無生又伸手指了指山谷上方,黑漆漆的山頂,“……裕康,你說的這些我都已經知道了。今晚我們參加的就是這個……服部……就是以前的千賀地……現在管事的叫服部半藏,他管這叫遊戲節目……就像……給遊客看邀請遊客來玩的節目,他跟我講了規則,和你說的差不多,隻是加了一個……山頂上有面鼓……敲響鼓就可以直接結束遊戲。”
“這不是遊戲,莊先生,這是厮殺——”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莊無生擺擺手,打斷對方的話語。何必糾結這個,在傷口上撒鹽呢?我已經知道了,既往不咎,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吧。
“莊先生,你為什麼要參與獵殺之夜?這是自尋死路。”
男人直視他,神情恍惚,目光沉重。一闆一眼地問他,對他說。
“……因為我是個愚蠢的遊客。”
莊無生靠着竹幹,右手按着脫臼的左臂,想接骨,但始終沒法忍受那種劇痛。他咬着牙,額頭滲出汗水後背也被汗水浸濕,被浸濕又是火辣辣的痛,“我不光自尋死路,還把你的親雲上先生也拖了進來。讓他和我一起戰鬥,讓他被人追殺。因為我是個愚蠢的,做事不過腦子,看到什麼稀奇東西都要湊上去摸一下,結果被碰瓷碰得一窮二白的遊客,這樣講你滿意了?”
“……”
稻山裕康沒有回答。
走上前,低身,伸手。
莊無生會意,擡起左臂,小臂松松垮垮地搖晃。
“别出聲。”
裕康說完,雙手抓住手臂的兩段,然後突然用力。
“——”
莊無生死死咬着牙,舉頭望天,等待疼痛過去。
過了一會,緩過來了。
他舒了一口氣。
“謝謝。”
他試着活動左臂,還是疼,和身上所有部位一樣疼,但至少現在可以活動了,雖然動起來還是感覺不便。
“我們不能久留在這裡。”
稻山裕康站起來,張望四周,“我在附近殺了巡山忍者,他們的同伴已經發現了屍體,我聽到哨音也聽到崖頂傳來回應。哨音的代号一定已經改動了,我不知道具體内容,但很快就會有人來追我們。”
“……”
莊無生沒有評價,眼前人看起來比自己要懂。
“莊先生,請跟我走。”
裕康說着,朝一個方向行去,“我們沿近道上山,躲開追兵,去找親雲上先生。”
“好。”
莊無生跟着他走,腳還一跛一跛的,走不快。他走在稻山裕康後面,“……裕康,你對這裡比我熟悉……你以前是忍者……你也經曆過這個吧?”
“……是的。”
眼前人沉默了一會之後,語氣低沉地回答,“正是因為經曆過,才選擇逃亡。”
“哦,這樣。”
“莊先生,你知道剛才在上方對戰的敵人身份嗎?”裕康反問,“如果知道請告訴我,如果是我熟悉的忍者,遇到時,我可提前做好準備。”
“好……她……她是一名女性,叫藤林佳。她在城裡開一家客棧,平時讓别人叫她阿佳,她用的武器是一對鐵刺,不對,不止一對——”
“我認識她。”
打斷。
“那太好了。”
“……不,莊先生,那不太好。”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腳步,伸手握住背後的刀柄,再次擡頭看向四周,四周,谷底的山風吹動竹林作響,竹葉搖曳遮蔽夜空,“如果是藤林佳,我們已經被她發現。”
“的确如此,柘植——不,稻山裕康,我也就用你現在的名字稱呼你,這名字很好聽。”
話音剛落,四周不停的風聲中,就有一個聲音響起。是清脆宏亮,咬字清晰,标緻的漢語,是莊無生這輩子都也不會再忘記的聲音,“我很高興,沒想到你就是我要找的不速之客,沒想到我能在這個晚上再次和你見面。這簡直就像是命中注定。”
“藤林佳!”
稻山裕康嘶吼着回應,向四周充斥無際黑暗的竹林張望,“私はここに!”
他的語氣激動,神态急切。
莊無生不知為何。
或許也是一段愛與恨的故事。
“我知道你在這,發現你比發現莊先生容易,因為你在移動。”
藤林佳的聲音繼續在竹林中回蕩,難分來源何處,“你在這裡,是巧合嗎?是也不是吧。人是很難改變的。你離開過,現在你又回來了,或許這也是命中注定,你總會回來。看看你現在的裝束,啊,和我記憶中的那個年輕忍者一模一樣。過去真令人懷念。”
“出て來て!”
“不,那可不行,還沒到該出現的時候。不妨再聊幾句,我有話想對你說。”聲音仿佛鬼魅的嘲弄,“我從未有機會為過去的事道歉,我犯的錯誤。對不起,我當時對他不夠嚴格,我沒想到他會那樣軟弱,那樣輕易地葬身在這座山中。看來隻有愛還不夠,或者正是因為愛才會如此。”
“出て來て!”
裕康抽出背後的忍刀,握在手中,另一隻手護在莊無生前面。目光警惕地搜尋四面八方,但看見的隻是一重重黑影,“これで全てを終わらせましょう。”
“說漢語啊,為在場的外國朋友着想。你明明會說……”
笑聲如招魂的鈴铛,“我倒是很想再多和你叙舊,但怠慢客人可不是應有的禮節。所以好的,聽你的,就讓過去和現在的一切都在此時此地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