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朱馳的夫人柳雲抓着戀戀不舍甚至想要跟着紀見溪一起走的兒子。
“為什麼阿爹可以和見溪叔叔走?”朱千明攥着昨日紀見溪托朱馳帶給他的面人,撅嘴表示不滿。
“阿爹隻是送送,過會就回來了。“
朱千明依舊不服氣,比母親還要高半個頭的少年歪過頭去。
聽見聲音,紀見溪想回頭看,卻聽見朱馳道:“别回頭,不然那小子就真跟着你來了。”
紀見溪應一聲,便不再回頭,“朱兄你也不必遠送,我和孟璋走一會,到前面街口要是有馬車就租馬車回去了。”
“沒事,一起走走,今日千明光纏着你,我們倆都沒能說上幾句話。”朱馳目光越過紀見溪遞給徐孟璋。
“那去河邊散散步?”徐孟璋提議。
紀見溪自然沒有意見,之前一直在準備會試沒時間,考完後朱馳忙于家事,也怎麼聚在一起過,今日難得有時間。
“見溪,昨天……”朱馳雙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蹙眉不知道怎麼組織語言。
估計是徐孟璋告訴了朱馳自己昨天借酒消愁一事。
“昨天的事我應當和你們二人說句抱歉。”紀見溪向前一步,對二人作揖,不等二人反應,繼續說道,“昨天那頓飯是我一早和你們約好的,當時就約好了考不考得上這飯都得吃,結果昨天你們都在看我臉色了,就連今天也是,還為難了大嫂。”
“不,沒有的事。你們來我和雲娘就高興。”朱馳連忙否認。
“昨天我确實在送走朱兄後,又支開攤子了孟璋,借酒消愁來着,也不完全算借酒消愁”,紀見溪坦然承認,“我覺得我答得還不錯,怎麼沒過呢?我想不通,我甚至在考完還想着之後和你們一起參加會試,之後還說不定能在殿試上一展風采來着,我一個人坐在那裡越想越想不通不知不覺就喝多了。”
“朱兄要回家和大嫂慶祝,我理解,那你送走我算什麼事?”徐孟璋悶悶不樂。
“留你在那裡還得絞盡腦汁陪我不開心,明明你都考上了耶。”紀見溪聳肩。
“那你一個人喝那麼多酒,要是出事了,我到時候要怎麼和見音……阿姊交代。”
紀見音,是紀見溪的姐姐,長他六歲。
“我這不是沒出事,而且還抓了個騙子。”雖然抓到騙子這事是徐孟璋從府衙聽來告訴他的,但是這不妨礙他誤打誤撞做了英雄,“所以,這事你給我爛在肚子裡,不許告訴我姐。一個字都不許說!”
想他紀見溪天不怕地不怕,怎麼會屈服于紀見音?
隻不過是不想讓她擔心罷了,隻是這樣。
朱馳走在邊上,聽着二人拌嘴,必要的時候做個和事佬。
說實話,一想到紀見音,紀見溪還是難免洩氣。
虧他第一次參加鄉試時候就跟紀見音海口誇下了,結果考了三次都還沒考上,真不知道該拿什麼面目去與她說。
思及此,紀見溪長歎一聲,“可能我真不是這塊料吧。”
“什麼?”徐孟璋問。
“沒事。”紀見溪想到朱馳在科舉這條路上走的比自己久得多,自己說這些多少有些無病呻吟了。
“那你有什麼打算?”
朱馳問得忐忑,他考前本想找教導的劉夫子答疑時候,有意外聽見紀見溪說過“考不上就不考了”這類話,不知道是洩氣話,還是玩笑話。
“說實話,再之後要做什麼。我也不知道,可能考成了膽小鬼了吧?“紀見溪自嘲道。
紀見溪低眉看着地上,将一塊小石子踢開,目光随着小石子,跨過河岸,影影綽綽,不那麼真切。
十五歲從童生中脫穎而出,成為平城第一個十五歲的少秀才,想當年意氣風發,不說驕傲自得那肯定是假的。
甚至那個時候,紀見溪感覺自己面前已然有一條康莊大道,十七歲成舉子,十八歲過會試,并在殿試上大放異彩,成為棟梁之才,帶着阿姊走上巅峰。
理想總是美好的不得了,誰能想到,十五歲的少秀才,如今二十有三卻連個舉子都沒考上。
第一次沒考上,紀見溪嘴上說着不服氣,心中還是知道自己就是因為狂傲心性飄忽,才沒考上,也算磨砺了心性。
之後三年,沉下心來念書,又從平城來康京求學,康京繁華迷眼,這不否認,但竹清書院坐于城外寒山之上,學子莘莘自是厲兵秣馬之地,紀見溪自認雖未有頭懸梁錐刺股之刻苦,但也算得勤懇好學,書院的講習常居前列。
偏生第二次也沒考上,雖然有當時考試身體不适以及擔憂考不上的因素在,但不至于腦子都轉不過來彎。
實話實說,洩氣,不想考了,周圍幸災樂禍的聲音也算不得什麼。
紀見溪沒有拽着紀見音大哭一場,隻是笑着蹲在書房,一門心思和她學看賬本、管莊子。
生意上的事情,紀見音自然傾囊相授,卻也笑他人在魂不在。
最終是和紀見音約定拼盡全力再考一次,至于之後考上青雲直上,還是考不上回家管莊子,或者繼續再讀都随他心意,起碼再試一次。
紀見溪還記着前些日子從考場出來時候的感覺,天氣還有些夏日的餘韻,陽光明媚,萬物染着光暈,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往往,直到徐孟璋在考場外找到他,才仿佛找到了“啊,我還在人世間”的感覺。
這第三次,意外地又似乎毫不意外的悻悻收場,心中總覺得什麼破得細碎,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從院試之後的八年起起落落,當年意氣挫磨得剩不下多少,那還繼續考嗎?
可自己真的再有三年拿去蹉跎嗎?或者說,将自己十年耗在這件事情上值得嗎?
那天的酒一杯杯灌進肚子裡,意識混沌,可紀見溪還是想不起來,自己讀書究竟是為了什麼,或者是在替誰念書呢?
什麼都不知道了,因此什麼都害怕得要死。
“見溪……”徐孟璋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看了眼朱馳,最終埋下頭咬緊了牙關。
在大多數人看來中舉了的舉子來安慰一個落榜生,無論怎麼看,似乎勝者對于敗者的擔心最終都會歸咎于憐憫。
即便徐孟璋知道紀見溪不會這麼想,但他還是不知道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