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之鮮,春草之嫩,又有肉的油潤米的甜香如湖綢托于舌底,諸多溢彩皆有着落,衆妙集于一勺,這一碗飯真是鮮絕妙絕!就連這整魚脫骨之法……李兄,我記得就聽說過将刀魚的肉整個脫下的做法。”
嘴上在問李茶商,吳舉人抻着脖子看向那口鍋,隻想能從中再扒拉幾粒米下來。
他并非是唯一一個有這樣想法的人,在場十二桌,坐了六七十人,有四五個随從都向那鍋邊走過去了。
不一會兒就各自退去,手裡都是空着的。
看來飯是真沒了。
坐在末桌的吳舉人心裡竟然有些舒坦,他雖然吃不到,但是那些什麼豪商、什麼大人、什麼将軍,不也一樣沒吃着麼?
一鍋飯就是一鍋飯,憑如何身份,那也是一鍋飯分着吃,沒了就是沒了。
他身旁坐的李茶商臉色卻有些難看,空碗裡的勺子上沾了幾粒米,亂得如同他的心。。
他也并非是唯一一個面色難看的。
此次的春宴沿溪而設,首桌除了袁峥這個主人和去年秋闱得中解元的柳羨江之外都是達官顯貴,次桌則是維揚城中的世祿高門,第三桌上兩三位在六品官位丁憂、緻仕的文官與維揚城幾大書院的山長、學官同坐,到了第四桌才輪到維揚城中的鹽商們。
此時,他們互相交換眼神,都看見了彼此眼中越發深沉的忌憚和不滿。
五年前,巨富梁家的廚子在春宴上“銀蛟脫骨”,那刀魚嫩肉在鍋蓋掀開瞬間落入鍋中飯上的情景與今日幾乎一模一樣。
甚至,那場春宴也正是在這曾屬于梁家的“流景園”。
三年前,維揚巨擘梁家轟然倒下,美輪美奂的流景園與梁家手中能帶來世代富貴的鹽引一同易主,落到了袁峥這玩兒羊皮子爛草根的破落戶手裡,也在他們維揚城的徽商心裡紮了一刀。
他們防備袁峥,防備的也不隻是袁峥。
一個有錢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他的錢去了哪兒。
今日,這道梁家昔日舊菜改名換姓重現人前,他們不禁要想——梁家還有什麼,是和鹽引、和流景園甚至是和這道菜一樣,被袁峥拿在了手中?
主桌上,維揚知州齊大人也說起了五年前的那道“銀蛟脫骨”。
“當時我也赴任維揚不久,看這刀魚也不過是道時令鮮菜,根本不信能有這般神乎其技,沒想到啊,竟在今日有幸得見,還能一嘗其中妙處。
“盛香樓我是知道的,是個清雅酒樓,不同于城中奢靡俗流,那酒樓老闆知書識禮、助學敬道,許多維揚城中學子都喜歡去那兒吃飯,飯菜精巧,酒也好喝,縱使是清寒學子也能吃上一頓飯不至于典衣借貸,也是一轉維揚學子之間的奢靡之風。”
一貫清廉的齊大人摸了摸長須,又道:“竟不知清名之下,盛香樓還有這樣的本事。”
剛剛被“羅賢弟”争來的光彩砸了個滿頭滿臉,袁峥也投桃報李,笑着說道:
“此事說來也巧,小的不過是與我那羅賢弟略提了兩句,他立時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同我說不過是飯要炒熱,焖魚的火要比平時略大兩分,至于那魚骨,是被釘在了鍋蓋上。有句話說的好,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我那賢弟年紀輕輕就精于易牙之術,也是家學淵源。”
說着,他端起酒杯站起身,看向其他幾桌:
“就像各位同行,與在下這半路出家的粗人不同,諸位都是鹽道上的行家裡手,少不了家傳的本事、自幼的見識,在下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手段,諸位一看就明白,所以啊……諸位也不必多想,隻往最粗淺的猜,那就對了。”
看着那些徽商們面色如墨,袁峥哈哈笑了兩聲,話鋒一轉:
“今日我設宴,使出的諸多手段,也就是想讓各位大人、各位同行,各位維揚城中的賢達知道,我袁峥袁老三是個有些小錢又貪圖享樂的,隻圖大家與我一道盡興!”
說完,他一擡手,将一整杯酒都喝了下去。
各式點心、果脯流水般地被端了上來,假山前面的戲台子上唱完了熱熱鬧鬧的“張飛喝斷長坂坡”,一群穿着新綠衣裙的少女抱着各式樂器坐到台中。
吳舉人摸了摸自己吃了八九分飽的肚子,喝了一口茶,早上這頓是告一段落了。
“李兄,咱們四處走走?”
走一走清一清肚子,才好吃下一頓。
李茶商卻隻是對他笑笑,說了兩句話就匆匆忙忙跟那些徽商們紮堆了。
當然,依着李茶商的身家,他也不過是圍在外頭的一個添頭罷了。
搖搖頭,吳舉人自己站了起來,絲竹聲飄搖在流水之上、竹林風中,雙眼微阖,他隐約抓住一縷詩情,正要凝成妙句,脫口而出的卻是:
“刀魚飯裡有筍丁、蠶豆,彙春三鮮之美,是謂‘消去殘雪春已至’,那下一頓怕不是要上‘三頭宴’,消冬迎夏,方是一春啊!”
是了,早上這頓還在肚子裡,吳舉人已經開始猜測下一頓吃什麼了。
下一頓吃什麼?竈房裡也已經開始預備了。
“鴿子蛋煮好了立刻過冷水,冷水提過來。”
“别擋着道,柴草燒起來,得熏豬頭的。”
“羅東家,冰拿來了!刀頭在忙着切肉,這長魚等等再殺?”
在淨水裡養足了幾日的長魚虬結在木盆裡,肉醒筋活,腥味去盡,孟醬缸看了一眼在忙碌的方七财,又看了眼在調度一幹人等的羅守娴,挽起袖子就要去拿殺長魚的竹刀。
“師伯,殺長魚這事兒交給我,一會兒你還得殺魚呢。”羅守娴攔住了他。
那條七十斤的黃河鯉昨天半夜在城外碼頭上了岸,連魚帶水帶缸足有六千重,正有六匹馬拉着車往流景園趕來,午時怎麼也到了。
要對付那麼個大家夥,還得把它的腦袋拆了做拆燴魚頭,孟醬缸是得好好養精蓄銳的。
孟醬缸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羅守娴已經捏住了竹刀,他也隻能讓開。
旁人殺長魚多是要用木釘将長魚頭固定,她卻不用,隻見她手提一條長魚,捏尾甩頭往冰上一砸,再提起來,那長魚已經不會轉身子了。
以右手食指扣緊竹刀,手腕發力帶刀自長魚頭下到尾端劃開,整條長魚已經被開膛破腹,流出來的血瞬間湧下,又被她提着長魚淋到碗中。
“崔管家這長魚養的不錯,肉緊,血留的多。”
吃長魚講究的是要讓血留在魚肉裡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