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背貼在她側臉上,阻止她繼續亂動,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看得清楚,我做的這一切讓你覺得虧欠,你無所适從,你更怕我想挾恩自重,所以才拼了命要還。”
商時序說完,靠近她,彎下腰來,看那雙怔住的眼,“我說的對不對?”
她當然沒回答,他早有預料,但仍有失望。
大概是兩分鐘,她才問:“你現在不想我還?”
“當然不想。”
“你現在一定要我,要我心安理得地接受?”
商時序終于察覺到不對勁,因為她忽然落淚,沒有任何前兆。
那雙明亮透徹的眼睛裡,一朵朵一蓬蓬墜落,滿臉都是,擦也擦不幹。
她已經病到語不成句,但他仍三番兩次惹她哭。
他找不到原因,不知道問題所在,怎麼說都不對,所以胸腔便都是自嘲。
嘲笑他自以為自己天生沉靜,遇上所有事都不慌不忙,卻偏偏在她身上束手無策。
他敗下陣來,投降一樣用指腹幫她抹淚。
他做這動作太笨拙,勝在耐心仔細。
再開口時,他嗓音輕到怕再吓到她,用不夠标準的粵語哄她:“我同你講對唔住好唔好?是我的錯,我不會說話,我沒學過,也沒學好。”
但她眼淚還是一個勁的掉,斷斷續續,搖着頭,将他襯衣袖子都沾濕。
商時序實在沒辦法了,眉眼無奈到松軟,認命地彎腰,貼上她額頭。
“病這麼重還要和我怄氣。”他垂着眼眸,隻好生疏地剖析自己的内心,因為生疏,所以鄭重其事。
“我會生氣,是因為我不想你還。我不想你還,是因為還想和你有牽扯、有聯系、有來往,還想同你繼續說話、談心,任何交集都好。”
商時序笑了笑,鼻尖太挺,呼吸都和她交融,聲音沉得像耳語。
“所以,樓銜月,能不能不要和我劃清界線。”
有咚咚一聲。
靠太近,分辨不出來是誰身上的心跳。
但樓銜月的眼淚突兀停住,因為她眼睛睜得很大,像被相機定格住。
門鈴聲響起的恰到好處。
商時序不用如聆聽槍聲一樣等她首肯,他移開眼睛,重新用指尖幫她擦拭完眼淚。
“醫生來了,先别哭了,不然他要笑話你像小孩的,生病了隻會哭鼻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那些話起作用了,樓銜月沒有再阻止他站起來,乖得很安靜。
他松了口氣,站起來去開門。
能看出醫生來得很匆忙,一頭的汗,還背着個很大的藥箱,像是把能用上的東西都帶上了。
先量體溫再做檢查,她真的很乖,要擡手就擡手、要張嘴就張嘴、要聽診就任商時序幫忙掀起被子。
三十九度的體溫,怪不得站都站不起來。
醫生對她滿臉的淚痕熟視無睹,很專業地判斷了一會兒,問他:“燒了多久?”
商時序很嚴謹:“可能有一個早上,至少一個小時。”
“是吃錯東西、受涼、還是接觸過其他病患?”
“她昨晚淋了很久的雨,一直沒處理。”
醫生點頭:“應該就是着涼導緻的發燒,抵抗力下降,引發了上呼吸道感染。”
他低頭打開藥箱,“可以隻吃退燒藥觀察一下,溫度能降下來就沒事了,或者想要快一點好的話,還可以打個點滴。”
商時序沒有立刻同意,他和她商量:“你怕不怕打針?”
樓銜月輕微地搖頭。
“那輸液吧,勞煩。”他配合地将她的手掌平穩放在床上。
藥箱裡什麼都帶了,醫生很熟練拿出一次性針頭,配好流速之後,在她手前猶豫了一下。
“我來吧。”
商時序看懂他的遲疑,坐在不妨礙醫生穿刺的一側,穩穩扶着她的掌心,擡到了對應的高度。
随着一陣細微的痛,針頭推入到合适的位置,冰涼的藥液順着血管緩緩注入。
醫生貼好輸液貼,站起來叮囑他拔針的事宜,離開前再開了幾天的藥,留了一張聯系方式。
商時序送他到了門口,門關上腳步聲回來,樓銜月還睜着眼睛,沒離開過他。
“怎麼不睡?”
他說完才後知後覺,替她回答,“是不是我在你不放心?但我還得再待一會,困的話可以隻閉上眼睛休息下。”
樓銜月用氣音說着“不困”,緩了會,又強調道,“不會不放心。”
商時序勾了下唇,“你不用說好話,我沒這麼脆弱。”
他替她整理了一下被角,隻留了打點滴的手露在外面,“你昨晚鎖門了,我聽得見,有警惕心挺好的,不容易上當受騙。”
她那隻手沒安分守己,又想抓他,“……不是……”
“别亂動。”商時序止住她的指尖,想了想,放在了自己手背上,“不舒服?不舒服和我說。”
“不是,不是警惕。”樓銜月沒有被他岔開話題,她執着地搭着他,手指微曲,要他不離開,“也不是,劃清界線。”
她說得清楚明白,不容人誤會。
她掌心下的手背蓦然繃緊了。
可能是藥液立刻起了作用,她從他舉動中明白答案,剛剛怎麼也串不上的邏輯連點成線,顯然找到了最關鍵的問題。
商時序唇角抿直,那陣遲到的槍聲降臨,但開出的不是子彈,而是柔軟的花苞。
他緊緊盯住了她,高懸不下的心髒撞擊肋骨:“什麼意思。”
樓銜月喉嚨腫痛到幾乎發不出聲,但她選擇多說一點兒。
她說得很慢,很微弱,勒令他的耳朵用盡力氣去捕捉。
“商總上一次拒絕我,是不是因為,覺得我是在償還、償還對你的虧欠。”
“是。”
“商總這一次生氣,是不是因為,覺得我不識好歹,不願意虧欠、虧欠你的好意。”
“沒有不識好歹。”
他手想擡起來,又倏而停住了。
“隻是……生氣。”他生硬地回答完這個問題,聲音莫名啞了。
他顯然意識到了她想說什麼——因為一種很陌生的懊悔從胸腔開始飛快蔓延。
到頭腦、四肢、到身體的每一寸角落。
這種預兆讓他恐慌。
但樓銜月不給他繼續反應的餘地,那雙眼睛被淚水清洗過,是他鐘意的那種純粹。
“商總,你怎麼能一邊覺得我的喜歡是出于虧欠,一邊又覺得,我為了證明自己的喜歡而拒絕你的舉動,是因為不喜歡你。”
她說,“那我該如何自證,自證一件你本來就沒打算給我機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