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淺淺笑道:“從前我一直沒想通,裴然究竟是敵是友。與我六載共讀同登天子堂的是你,國子監為我出頭抱不平的是你,後來朝堂之中,驕奢淫逸賣弄權術的是你,屢過不改的也是你。可若為敵,海上沉船之際,你分明可以置我于死地,借機鏟除朝中重臣。”
他的手從我掌心鑽出,又覆蓋在我手背。
“這些年的紛争,迷亂了我心智。自水中被救起,我才明白,第一眼看見的那個你,才是裴然。”
從他清澈如水的眸中,我發覺自己的形象,竟是如此高大威猛堅忍不拔。滿腔熱血,不禁為之沸騰。
多少年了!終于有人看出,我是為家國大事,不得已才當了這奸臣!
賀蘭鑒果然與那幫老迂腐不同,年輕的腦筋,就是轉得快!
默不作聲将手抽出,攥緊了袖口,低頭隐忍着此時心境。
賀蘭鑒不明所以看着我。
一呼一吸之後,我實在沒忍住,擡手朝他胸口砸去,“有事一聲兄弟,别整這麼煽情!”
然而拳頭被他接住。
修長的指節,不經意在我手背肌膚上摩挲。他眼底有戲谑之意,低聲問:“這就叫煽情了?”
梅香似水,在我與他之間湧動。
方才沸騰的熱血,自胸腔蹿至脖頸。我慌忙掙脫他,“賢弟肺腑之言,着實令我感動——既然誤會已解,我們不妨共商大計。”
他沒再同我玩笑,又恢複了正經模樣,皺眉思索,“或許,此次二皇子遇上海寇并非偶然,也是東瀛有意為之。可惜海寇賊首已葬身魚腹,捉來的幾個小賊又審不出名堂,無從得知究竟。”
“不錯。”我肯定道,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他,“被海寇關押時,我發現他們的兵器,與東瀛官兵所用無異——不是搶來的,就是官寇同流,想對懷臨下手。另外還有幾個寶箱,上面竟寫了朝中大臣之名,想來那些金銀珠寶是要運入他們府中。”
“哪些人?”
我憑記憶,大緻将這些人名說出。其中幾個,明面上還以清黨自居。
賀蘭鑒沉默片刻,歎口氣道:“看來清流之中,亦有不少奸佞。陛下可知此事?”
“不曾禀報,怕打草驚蛇。安親王一事後,他們都有所收斂,恐怕早已銷毀罪證。”
他垂眸思索,再看向我時,眼中有熠熠光彩,“我們,來個先斬後奏如何?”
正值風起,四周梅英簌簌如雨落。
而這方小小八角亭,成了紅香雨片下的一把傘,将我與他,隔絕世俗以外。
我忽然心頭一顫,鼻梁發酸。
原來自己所求,不過是,能與他并肩而立。
當了十年纨绔子弟與奸賊佞臣,竟還為他留着這麼一顆癡心。我都分不清,該佩服自己堅持不懈,還是佩服他賀蘭鑒魅力過人。
偏過頭去佯裝賞花,随口應道:“就這麼辦。反正我官銜高過你,真斬出事兒了,還能替你擋擋。”
“下官謝過裴大人。”
他眉目含笑,端端正正作個揖。
山下國子監裡的朗朗書聲,随雲霧缭繞至此,影影綽綽聽不真切。
我憶起少時,遂問:“你可還記得,當年我曠堂來山上散心,最後被你抓到的事?”
“那天冬日晴好,梅花亦正盛。你和衣卧在樹下,紅梅朵朵覆于身上……”他真誠誇贊道,“十分漂亮。”
“可惜你不懂‘憐香惜玉’,非得将我押到學傅面前,害得我抄了半部經書。”
說罷,我倆相視而笑。
“你特意約我至此地,以景動人,别有用心啊。”
“景本無意,而人有情。是以一切景語,皆情語。”
他總是喜歡用正直無邪的樣子,不自知地說出令人浮想聯翩的話。
也許心中無情,反倒坦蕩。
我的笑容,變得有些苦澀,“山頂寒冷,你身子還未好,不宜久留——你且先回,免得被人看見我倆走在一起。”
“好,告辭。”
“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