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中,孤獨是這世界上最美妙的悲傷——因為歡樂的時光容易讓人忘卻,隻存于照,流于浮雲;而悲傷卻總是令人記憶深刻,銘記于心,印在腦髓深處。
我很享受孤獨。但這并不是說我不會因此而感到悲傷、難過,相反,其實在我的人生中很大部分時間,尤其是少年時期,我都因為不知道如何排解這孤獨而感到愁苦、無奈和自卑。
那種晦暗的情況差不多直到我開始工作--當我真的接受、接納這孤獨的注定時,我的性格不再猶豫,感覺天空也明媚了很多。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很多,但我收獲了更多。
我有時候會想,為什麼人犯錯了會需要進監獄,而在監獄不能和獄友相處好的人,也會需要單獨禁閉?因為他們不曾孤獨。或者說是他們和别的人相處,就會在他們的腦海裡畏懼、渴望很多事物,才會不斷犯錯,将自己的生活置于重重迷霧中,在找尋生命真正意義時煙逝生命。
世界上的人有很多種。有的人總是畏畏縮縮,或是陰暗可憐,可是有的人卻内心沉着、生活簡單——其實要做到這一點的話,也很簡單,學會孤獨就已經足夠了。
因為隻有你一個人的話,不會跟人争吵,嫉妒,沒事所以你總要找些事情做,也要珍惜、愛護自己,學會自己的事要自己負起全責,而且在内心修行、修身養德的時候也不忘這世界:時時言簡意赅,刻刻戰戰兢兢……
我想,如果一個人能忍受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孤獨,那就再也沒有什麼能使人恐懼的,而那也意味着,那個人将可以自由地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這是奉行獨身主義的法醫方殷日記中的某頁,篇幅還算長,這很難得。
因為她不常寫日記,就是連孩童時起,她也不怎麼做筆記的--即使她不懂,這點說來有些慚愧,但事實就是如此。
方殷把這歸結為下時候父母總逼她練好字緣由,逼過頭了,所以她才會對寫字這種東西産生如此巨大的厭惡和不耐煩--因為她實在寫了太多字了。
帶着那樣抵觸的心練字,方殷長大後寫的字就更不盡如人意了,她很沒有耐性,寫的字也常常一筆而就,幾乎沒人看得懂的,要不是她記憶力好--有一次就是别人拿着她之前的記錄本來問她問題,因為她腦海中沒有了關于那段文字的記憶,所以她連自己寫的是什麼也都看不懂。
這很可笑,也很羞愧。
所以後來,不怎麼搗鼓電子産品的方殷,隻要能用打字來做的全都用打字來記錄......縱然如此,但與之相悖的是,方殷這個極其讨厭寫字的人,竟然有一個不得不堪稱怪異的習慣,那就是抄佛經,而且還是不間斷地,即使是偶然一次沒寫,也會找時間補上。
這對她時不時繁忙至極的工作來說不可謂是一個不小的負擔。
而據所有人看來,她又是個極讨厭麻煩瑣碎的人--所以這可真是,當真怪異之極。
有人曾問她是否做錯了什麼,才需要如此。
因為很明顯,方殷并不是個相信上蒼的人,也是個極簡生活的,擅長摒棄任何興趣愛好,那會這樣做的原因唯有愧疚了。
方殷剛開始對這個問題是沒有回答的,她本來也不是個常說話的人。
但後來有一次,可能是被問煩了,于是她陰森森地,“是,那年冬季晉升的時候,我還差一個解剖就可以再上一步,可是當我解剖時,我發現那個人還活着......然後我殺死了他--因為我無法再忍受漫長的等待了。呵呵!”。
問的人被笑得心裡拔涼拔涼的心慌手抖,隻得借故離開。
方殷這才搭拉下嘴角,端起桌上熱氣氤氲的咖啡杯,不由地看向窗外的冰雪冷落的風景。
陽光灑在潔白如霜的雪地之上,再之外的是漫漫風雪,折射的光刺痛了她的眼。
轉椅扭了個方向,她伸出細長的手一下把身後的窗簾關了起來,然後轉過身來繼續工作。
幹脆利落。
可能是膚質原因,方殷的皮膚是麥色的,和土地的顔色一樣,厚實、沉重。
這點可以從即使她在解剖室呆了七八年都沒怎麼出門過,膚色也還是沒什麼變化中可以看出。
而方殷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個矛盾的人,她很懶,但她也愛運動——矛盾的地方也不僅僅隻體現在這。
雖然這幾年她幾乎都待在法醫大樓裡足不出戶,到最後居然發展成甚至一年多都沒有出去過了。
不過即使那樣,她的精神狀态和體型也不像蝸居了很久萎靡的人那樣頹喪,反而犀利得很。
這可能歸功于她的精神“鍛煉法”,不過其實,最開始并不是方殷自己不出去的,而且被“限制”出去的。
幾年前,法醫大樓在方殷入職前配備了現今的感應門,這剛開始讓懶怠開門、和也有潔癖,怕和那麼多人共握把手的方殷還跟欣喜,畢竟她雖然并不排斥共用的東西,但要是能不用的話,自然是不用的好。
剛開始的入職有人帶着,後來一陣子的上班也還固定,所以方殷還沒發現問題。
但後來随着法醫這個職業的壓力和壓迫随之而來,方殷要加班,或是不想見什麼人,心境有了變化,并沒有随大流下班的習慣了。
可也是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的某些自我否定是對的——因為當她一個人走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那個感應門感應不到她的位置!
難道說她不是人嗎?這明顯是不可能的事實!
于是,被人欺淩、遺棄的感覺瞬間擊倒了疲憊不堪、饑餓的方殷,那一瞬間她幾乎忍不住想把整扇門都給踢碎。
可是不過幾個呼吸間,不知道想到什麼,她又平複了下來,把那種感覺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深處,扔到腦後。
然後回到辦公室,用其他的東西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
其實方殷想到的,是她的安全。
别看她為人似乎狂傲不羁,不信神明,但她非常愛惜自己的生命,就如同她愛她母親給予的所有那樣。
也是那一瞬間,她就意識到兩點了。
一,她不能讓别人知道這點,但她沒傻到這點去剪了監控器的記錄,而且想了一套說辭,說是在測試新用得控制感應門的儀器——不過從沒人問她,想來是沒有人看見了。
二,之前她還為看到前輩因為被脅迫改法醫記錄不成而被殺害的事情而感到害怕,甚至還萌生過退意,不過卻還是決定堅持,由此,這也是個契機,既然要做,那就奉獻一切吧!而且這樣子呆在這樣屍體遍布又有警力的一個地方,就不會被亂七八糟的事情影響了。
于是方殷幹脆的,把自己本就不多的家當删删減減,常駐在了法醫大樓裡——而且說實在的,她現在也很喜歡這樣的生活,簡單,卻又挑戰性。
簡單在于沒有常規的那些與社會人相處的一些人際問題——那也是她并不擅長處理的,而挑戰在于在這個專業上迷人而又神奇的一點。
方殷越來越覺得,其實死人身上的奧秘比活生生的人有趣得多,不過解開的方式也困難的多——但比起與人的直接對話,她還是更喜歡這樣間接的了解方式,因為人會說謊,而屍體卻不會,最多隻會迷惑而已。
而這,也是方殷人生最為之不懈努力的一點:解開未知,永不迷惑。
不過方殷每天隻坐等着源源不斷有屍體來源的好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這并不是方殷對死者的不敬、或期待更多屍體,隻是單純把這當成職業來說的話的确如此),因為法醫大樓部面臨着解散了。
據說是為了更配合好刑偵隊的工作,提高本市破案率,也精簡、合理整用資源,所以才需要連本來在法醫大樓駐守部的人也出去外面,到現場檢查、到刑偵部讨論……
“不能老讓我們去求他們呐!”,提議的那些警察是這樣說的,結果總長剛好來了,他也是警察出身的人,非常贊同這點,結果害得法醫部部長也沒來得及和他們說法醫工作的特殊保密性,隻能被大一級的文件給壓了下來。
法醫部通通解散,相關人員分插到各個部門,其他的也隻有一句——如果有需要,可以向法醫總中心申請特援。
就因為這——方殷正面臨着她職業生涯的第二次重要抉擇——離開,或繼續。
不過雖然向往過上退休的田園生活,而且因為這幾年沒怎麼出門又加班多的緣故,方殷攢了很多錢,但方殷還是選擇繼續工作。
但讓方殷郁悶的是,法醫大樓裡的人一個個都搬了出去,就隻剩下她還沒有接到任何通知……這可真是!讓人心煩。
所有人都以為她這是被開除了才會有的結果,連方殷自己都這樣覺得,甚至還托人去問了農村的地皮,結果最後卻發現原來隻有她一人留任法醫大樓。
難道說成她了最大的赢家?方殷不禁這樣想。
可後來想想,隻有她一個人的話,那這棟樓還算什麼?
而且空房子的話也應該是找一位保安來看,為什麼留下職位上層的她?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方殷已經接到這份任令十三天了,看着整棟大樓的裡人去樓空,沒有任何人的身影,可她一人卻無所事事——雖然她慣會擅長忍受孤獨,可是什麼事都不幹卻讓她感到難受。
因為這就好像她是一個無用的人一樣,随時可以被替代取消的那樣,所以她很恐懼。
所以,為了克服她這恐懼,她頹廢了,并決定做一件很無意義,但看起來也很有意義的事。
那就是把她少年無法控制自己一直看的電視劇和小說都翻出來重溫了一遍——為了回憶當時的光景,也是對自我進行的一種階段評判。
“我的天!這種電視劇我以前怎麼看的下去?”。
方殷雙腳盤在旋轉辦公椅上,皺着眉頭,一臉肅穆地抓起一撮爆米花扔進嘴裡,再喝了一口果汁,很是為以前自己的品味擔憂的樣子。
辦公室裡的厚重窗簾半拉着,使房間産生了一種昏晦的錯覺,仿佛是在世界末日之巅,唯有方殷一個人,在吃完她最後一份食糧後,就會跳崖随風而逝地那樣荒涼……
即使她還活生生地坐着,嘴裡自言自語地和過去的她自己對話,可一切,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仿佛失去了那股流動的生命力,隻是生動,卻不鮮活,似乎她的大腦沒有情感。
而在方殷連續點了二十五天的外賣後,這棟曾經的法醫大樓終于來了一個除了送外賣的其他人了。
“部長?你為什麼來了……”,方殷視力很好,一眼就看到了來人,從電腦桌前站了起來。
因為大樓裡隻有她一個人,所以她連自己一向緊閉的辦公室門也打開了——反正大樓最外部是需要通行證才能進來的,而所有的通行證除了她自己的,全都已經上交了。
所以當法醫部長的身影剛靠近辦公室時,方殷就率先看到了。
法醫部長是個即将退休的老者,經驗豐富,很受人尊敬。
方殷也很敬重他,不過她做人奉行的原則一向淡交如水——關鍵對人她也實在熱絡不起來,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缺失那種興趣。
所以她起身打了下招呼後,也并不知道接着該說什麼。
“難道不先請我坐一下……噢,我忘了,人人都說四樓方大法醫的辦公室裡是沒給人坐的位置的”。
原法醫部長笑着,不知道為什麼,那話中的分量卻一下讓方殷感到了異常的不善。
明明是個笑眯眯的老頭,為什麼變成了這樣?
方殷暗自想着,面上卻不動聲色,手垂在桌後的位置,勾了下唇角。
“您說笑了,當時一樓急需拓展會議室,所以将整套桌椅借去了才會這樣的,并不是我……”。
“可是你很樂意不是嗎?”。
“什麼?”,方殷不禁愣了一下。
“可是你很樂意把自己的會客桌椅“借了”出去,就是為了不讓人在你這裡逗留不是嗎?為了專門收拾一個地方,好整天呆在這裡,讓人說你敬業,再霸占這裡……”,他的語氣越來越陰沉。
話聽到這,方殷的神情已經很不悅了。
她并不是那種有心機的人——即使她有,可她的強烈的道德感也不允許她這樣做,而且她也并不是個脾氣好的人,向來遇水則水,遇冰化冰。
如此,她的眼眸垂了一下,然後擡頭,對着一個老者實在說不出讓他滾蛋的話,方殷下颌骨緊了下,手背在身後,徑直走出,想越過他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
陡然,異像橫生,原法醫部長竟然抽刀直砍向了她。
幸而方殷之前早有準備,将桌後的鐵柄抽了出來,此時一個橫手擋在自己頭上。
“咣當”一聲,刀砍在了鐵柄上,刀鋒顫抖了下,閃動着銀色的光。
方殷趁他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幹脆地一個後旋轉,用有鐵柄的那一手狠狠地砸在了脖頸後面的位置,他瞬間暈了。
想了想,實在不忍心自己住那麼久的房間被荼毒,方殷将他拖到隔壁空房間,将門從外面鎖上,然後下樓,打算出去找警隊的警衛——法醫大樓在警衛大隊的後山,是個無事無人光臨的位置,現在這個大樓閑置了,就更沒有人會來了。
而至于為什麼不打電話呢,因為方殷除了座機沒有自己的電話,雖然她有電子賬戶和手提電腦等其他的設備,但就是,她沒有手機,而法醫大樓座機又早已經被通通撤掉了,所以她隻能徒步前去報警了。
可是直到下到了一樓大廳,方殷剛往感應門那裡沖去,直到撞上了感應門玻璃,她這才反應過來——她都出不去,還怎麼報警?
方殷糾結,正想着是要上樓去還是碰碰運氣到窗口大喊一下時(因為窗戶都裝了防盜網,所以沒有辦法爬出去),剛好一個身影經過,于是她大喊了起來。
剛開始還因為她不常用這麼大音量說話而不自然地卡頓了一下,後來發覺那人的身影即将漸行漸遠,她也就顧不得了。
“那位……先生……那位先生,請等一下,請等一下……哎,等等!”。
黑暗中那個身影終于停下,緩緩地轉過頭來,從黑暗中重回到路燈之下的光明。
随着光漫在那人身上的影線,輪廓越來越明顯,當那個身影完全落入方殷的眼眸時,她的瞳孔瞬間睜大了,然後悲戚。
“哇,我……啧!”,方殷隻來得及發出這兩聲感歎。
因為那個男人長得實在太漂亮了,漂亮得一向“見多識廣(因為見過死去的人太多,所以其實對容貌已經免疫)”的方殷都忍不住贊歎,簡直贊歎到想罵粗話了。
然後下一秒她隻剩一個想法:這麼漂亮的男人,做成标本可好?
當然理智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她也隻是将這一瞬間的想法忽略過去,立刻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向他求救。
其實,在方殷的世界裡,善良很重要。
而漂亮的人幾乎等同于善良,除非那個人真的很不善良,否則方殷絕對不會置之不理,反而會為了那個人的顔值降低善良的底線。
而現在,對于那個男人漂亮的男人——秦負暄,方殷就抱着這樣的寬容之心。
借着秦負暄的身體“打開”了感應門後,方殷急匆匆地道謝後跑到了警衛大隊裡。
因為她一貫的作風,所以竟然沒有人懷疑她的話。徑直派人去“請”原法醫部長了。
而方殷聽到那聲吩咐後,就如釋重負地仰身倒在了警衛大隊辦事大廳的沙發上,毫無形象。
是的,毫無形象。
她的鞋子,最常穿的那雙拖鞋、運動鞋、涼鞋都放在辦公桌底下的,結果因為出來的時候,她急着拿鐵柄沒看地上,所以現在腳上是一隻套着運動鞋,一隻穿着拖鞋的。
關鍵是方殷癱倒在沙發上的時候,穿拖鞋的那一腳還翹在沙發的扶手上,一晃一晃的,就更加沒什麼影響了。
以前在法醫大樓大樓一起和她熟悉的那個、現在在分配到這裡的同事就皺眉了:“你看看你,像什麼樣子?再看看人家……哎呦真是”。
那個同事說的人家,就是剛剛在大廳另一頭報備完事情經過又返回沙發這邊的秦負暄。
方殷挑了下眉毛,“要形象幹什麼?反正人這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最好的鏡子也隻能還原人的三分之二原貌,你那麼在意作甚?”。
然後沒等那個同事的回答,看着秦負喧,方殷站了起來,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唇角的弧度彎了一下,眼角也彎了。
“真的很感謝你的幫助。麻煩您了!現在沒有别的事情,您可以離開了”。
說着,方殷微颔首,側開身走去飲水機處,看樣子是想去倒杯水喝。
不過,方殷走着,“啪叽”一聲,方殷繼續走着,又是“啪叽”一聲,方殷再走着,又是“啪叽”一聲。
然後全辦公大廳的人都不由地笑了。
為什麼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地闆打蠟打得太滑,還是方殷穿的鞋不對,沙發離飲水機不足幾步的距離,她足足摔了三次!
而在此之前,她是個就算被人架着刀威脅解剖,下刀也不差分毫的人——這還真是,反差太大了,所以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
方殷倒是沒笑,但也沒覺得尴尬,就隻是想仍想着還要倒水,隻不過看着那沒有一次性水杯的杯碟有些郁悶。
同事見狀,忙把一個杯子遞給了她,笑的喘不過氣,“這是你之前用的杯子,還沒别人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