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殷聞言,眉頭舒展開來,伸手取了過來。
那是個藍色透明漸變色的六角方杯,方殷蕩了蕩杯子,倒了三分之一的水左右,拐了個大彎,指尖扶着辦公桌走回了沙發,然後坐下。
在這期間裡剛剛笑的作亂的人都漸漸平複了下來,當方殷在座位上坐下的時候,大緻也恢複了安靜,不覺粗魯,一切都很安好。
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事情在方殷這裡都好像很能妥帖優雅,即使這可能是因為她的情商智商都很高超的緣故。
雖然她脾氣不好,而且她也沒想控制,但更重要的是,不知為什麼,她身上就是有種古老貴族的氣質——即使她曾很貧窮,卻品行高尚,所以他人不敢亵渎。
方殷抿了一口水,看着杯子這才似乎突然想起來,看向那同事,“嗯,不對,你怎麼會有我的……”。
同事似乎是沒聽到,一下看着秦負暄仍站在沙發旁,不禁怪道,“您怎麼還在這,是有什麼事嗎?”。
方殷的目光這也看向秦負暄,帶着疑惑。
于是秦負暄笑了,伸出了他的手,向着方殷。
“你好!我是秦負暄,是一名私人心理醫生”。
“噢,是,您好……”,方殷站了起來,一手仍握着杯子,一手抓了抓腦後的碎發,看向剛剛他們來的路口,手五指并攏地朝剛剛他們的來路指了下,“那你今天也是來給……做……心理輔導的?”。
“你看上去對我的職業好像有點誤解”。
“不,我隻是個人最不喜歡心理醫生而已。不過你是個好人……”,方殷自顧自地點了點頭,話漸漸隐了。
“為什麼?”。
方殷頓了一下,“因為他們總想着研究别人,雖然不是全部,但我想大概那裡面的很多人都會從對别人的審視中獲得利益,至少,會有種某種自我滿足的優越感……我不喜歡”。
“不能這麼說吧!心理醫生也是可以給别人提供一些幫助的,給予精神慰藉,有的也還可以幫助破案。”
“是,所以說隻是我個人覺得”。
“你這麼字句斟酌活得不累嗎?”。
“我一向很明白我要什麼,隻是我無法展示給别人而已。當我有空時我會設想各種問題的回答。比如我給一個人取了名字,我會有一個解釋,如果沒有,至少也會有一個能說服我自己的解釋——所以我不累,隻是你自己覺得而已,你多想了,累的人是你”。
“那你想知道為什麼前法醫部長想要殺你嗎?”。
“因為嫉妒嗎?”。
“是。因為最後隻有你留在了那裡,成為了最大的赢家——你的職位已經超越了他”。
“我看不出來,他對那個有執念……”。
“看,你也在分析别人,隻不過我的比你更專業深入一些……”。
“夠了!對于大多數事或人來說,我隻需要知道那對我是善意惡意,能趨利避害就夠了,其他的那些是我不想知道的,所以你還是收起來的好,不要再說了”。
“這意思是……你也不想對我……所說的那些有深入的了解?”。
“是的——即使我很欣賞、感激你,也是,就隻是這麼一回事而已”。
“我知道了……告辭”。
其實方殷每天的作息都是一樣的,隻不過是工作的内容不同而已,就連抄佛經也是,似乎是一種深刻如骨的印記。
曾有人也就這個問題問過她,隻不過她的回答卻不盡人意——可能是前世的懲罰吧!我,好像隻能待在某個地下實驗室裡,擡頭仰望窗外無數個日落的下午,有春天的樹,夏天的陽光,秋天的雨,冬天的風透過滿是樹枝的天空……看着我周圍的人戀愛、結婚、生子、離婚、死去,然後就這樣,幾乎想不起任何事情地,我也會孤獨死去。
因為那些人的事情雖然很有意義:延續了生命,可對我來說卻沒什麼意義,所以我才可以永遠平靜,帶着似有若無的情感,不讓人唐突,也不會喜歡……
不過你可不要學我,不然以後會很慘的——最後一句,方殷是這樣說的。
的确,方殷似乎也最讨厭人了——可能這其中尤甚的是她自己。她的反應極慢,有一次有人問她一句,“你為什麼這麼早來?”。
然後隔了大概五六秒的時間,她指着自己,“你在問我嗎?”——就是這一句,讓人覺得她傲慢。
人都是喜歡錢的,所以她尤其是。
因為錢可以和最原始卑劣的世界隔開,她可以隻選擇她自己想看到的,單純的認為這個世界是美好的——因為如果她需要為了生活而奔波的話,那麼自然無可避免,會碰到陰暗的邊緣,然後渾身疼痛地深切體會。
也正因為這個,所以她才選擇獨身。
因為擇偶的時候她潛意識肯定會這樣做——傾向于有錢的人,但她的道德感理智感知道她不能這樣做,所以她選擇不做。
她覺得這樣可以戰勝整個世界,雖然她自己也知道并沒有……但事實上這才是她為什麼會抄佛經的原因,因為連她自己也都不能控制的話,那就需要痛苦來淩駕才能遠離。
這是她為自己制定的标準。
無可置疑。
方殷除了迫不得已加班,每天會在十點前固定休息的。
曾有一個很令她着迷的電腦軟件,雖然她有意識控制了,但當某天她發現當她退出軟件時已經十點半左右了。
那一瞬間,她眉毛挑了一下,然後暗沉,複又擡眸,然後毫不猶豫地把那軟件給删了,在黑暗中躺下——即使她把它當成自己孤零零生活的慰藉,可也不代表它能真的超越慰藉,這是她的底線。
所以方殷用自己最讨厭的抄書,而且還是抄佛經來告誡、警醒自己。
方殷對情感會有如此的排斥……也并不能說是排斥,可能隻是抵觸,但她也會有欣賞的人。
事情起源于剛開始方殷的第一份工作上。
那時她剛開始入職,很訝異公司裡每個人看她都很親切友善,而且一個她也欣賞的人還追求她……隻不過這是個俗套的故事。
最後方殷發現所有的一切就隻是因為她像公司的一個女人而已,而那個女人因為去結婚離開了而已。
方殷也不是說因此生恨,但不開心是有的
隻不過後來當她發現這種情愛也就那麼回事、像小時懵懂想要吃糖的欲望一樣,是可以在長大後自然而然地淡化時,她就放下了。
她的性格就是這樣,極端又矛盾。
因為小時候太窮,住的環境太髒,所以後來才會這麼“有潔癖”——但其實要讓她忍受髒也是可以的。
她第一次寫小說是為了諷刺,明明知道自己能力不夠,可能要寫無數次、死後才會成就她的名聲,也還是這樣,繼續堅持着。
所以她特别嫉妒純潔和愚蠢的人,而且是個必要時候可以很絕情冷漠、不負責任的人,也尤其不喜歡和什麼人扯上關系。
因為别人給你介紹什麼人,能知道你在别人眼裡什麼樣子,而什麼樣的人喜歡你,你就能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若是你對于那個人太過優秀,那個人隻會欣賞仰慕,而如果他覺得能夠追求的話,那差不多,你就是那一類的人了,否則那會有更強的人想要征服你……
但也不排除某些不自量力,不明白自己實力的人,而方殷又是個很挑剔,即使她并不完美。
所以生活對她這樣的人來說很難抉擇——因為要交出自己的,是她的自由。
方殷是才華橫溢的,卻也是“有問題”的。
據說她從不喝酒,為人也很“低能”,變通能力差……然後卻在某次喝醉酒的時候畫了一幅設計圖,還是飛機的,之後還拉了一首曲子,才倒在地上睡着了,頭枕在琴弦上,第二天半張臉全都是弦痕地醒來。
方殷也怕車怕得要死,過沒有紅綠燈的斑馬線有時甚至需要好幾分鐘,可是她媽媽希望她以後能買車開車回家,她曾問過她媽媽是不是這樣比較有面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所以她會開車了。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原本有很多事情是她無法做到的、或者很艱難才能做到的,但因為所有人都覺得那是她該會做的,所以她也就會了——正如暴力下的教育,雖然能讓調皮的孩子孝順、正常,可卻會使他們更加怯懦、軟弱、仇視人類、虛僞的那般,人就是這樣将自己的野獸之心掩藏起來的。
她也是個從不相信别人的人,有一次,一個陌生小孩告訴她自己家的地址,方殷說,“你不要随便告訴陌生人自己家的地址,要保護自己”。
那個小孩說,“我隻告訴你”。
方殷笑了笑,不可置否。
隻不過後來,當她發現那個小孩說的是真的時,那也對她的人生沒什麼改變。
而就像方殷盡力想要回她的家鄉,結果卻越走越遠的那樣,她這些年不怎麼出法醫大樓門,是因為直覺外面的世界危險,所以選擇原地不動,以為這樣可以繞開時光,一直到老。
可惜,最後她覺得最安全的地方,卻成了最危險的地獄,成為了關住她的囚籠。
“今晚吃夜宵嗎?”,方殷是這樣問的。
彼時,正是下着雨的黑夜,她跳進江曉良傘下躲雨,随口問了一句。
江曉良是方殷難得的好朋友,即使兩人也隻是大學會互相幫忙打論文的同學,但那也是,在互相人生當中,是個難得區别于同性與異性之間的朋友。
江曉良是位刑偵警察。被最近總有罪犯假裝求助者打電話報警,結果卻把警察給殺了的案件搞得心煩。
他也怕死,但也想去救人,可這合二為一的答案卻難以給出——他寫了遺書,卻又撕毀——因為他不知道那假設的事情如果發生的話,又該如何假設。
如果生活走在無法後退、往旁邊走又會掉下懸崖的階梯的話,那麼唯一能做的,也隻有直面它了。
方殷也了解這個情況。可她沒什麼好說的,于是隻能說起了别的。
“你知道2018年9月26日我在做什麼嗎?”。
“嗯?”。
“呵!我以前真是很多工作都做過,但很難想象吧?這一年的這一天,世界上的另一個我在講台桌上啪啪啪地敲桌子,試圖讓吵鬧的學生安靜下來——而兩天後的我也會重複那一天所要做的事情,去給一群小孩子普及法醫學的魅力……”。
方殷笑了一下,“如果說人的細胞會更新換代,直至完全取代舊的細胞,那麼每八個年份左右,你已經完全不是你了,所以以前的你也可以歸為另一個人吧!不是嗎?而未來的你又會是另一個人——能抓住的也隻有以前了”。
方殷看向他,“所以,不要為那個“别人”操心了,隻為現在的自己活着就好,如果實在過意不去,就多想想以前的快樂就好了”。
江曉良相信了她,于是吃了和她一起吃了夜宵,然後再随意讨論了一下有的沒的的各種話題,就送她回了原法醫大樓。
事實上方殷也并不是個矯情的人,硬是需要人送到她仍住、用的辦公樓,隻是那感應門還需要有人幫忙打開,所以她并沒有拒絕江曉良的護送。
打開了感應門,方殷就堅決讓江曉良回警隊去了,因為她剛剛在警局随意與他讨論過的幾個案子令她有種莫名怪異的感覺,她的頭腦不錯,又有相關資料在手,感覺自己快要接近真相了,所以決定一上樓就翻出來查閱。
她哼着歌上樓,卻沒想到卻在轉角處被強制迷暈了——簡直是意外之喜。
等到方殷醒來的時候,是被蒙着眼睛的一片漆黑。
方殷動彈不得,卻聽到别人的呼吸聲,禁不住了,“你是誰?”。
“秦負暄”。
“秦負……那個秦負暄?”。
“對,那個秦負暄”。
“不是,我是說,你真的是那個秦負暄?”。
“是,我就是那個秦負暄——也是你見到的那個秦負暄”。
“可是……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我會在這裡是因為我是一個傻子,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唯獨除了你”。
“但是……為什麼呢?”。
“我曾認為這世界上你最純淨……呵,算了……你知道我為什麼最喜歡綠色嗎?因為你每次給我的作業獎勵貼紙都是綠色的——你已經忘了對吧?雖然你曾教過我……”。
“不,我完全不理解——我給你綠色的貼紙,那是因為你身上的那股純澈清新,可是,為什麼按照這個生活軌迹推測來,你卻變成了這樣?我也曾是你的老師,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那你呢!你為什麼拍别人的肩膀卻從不拍我的?”。
“那是因為那時候你看起來心智年齡已經很成熟了,而我還年輕,怕你誤會……”。
“呵!怕我誤會?可我真的誤會了……你知道我用了幾年的時間,才把這裡的人一個個趕走嗎?”。
方殷沒有回答,秦負暄笑了一下,說出了一串電話号碼。
“你教我正直,自己也表現得正直,可是那個電話的主人就是我,你要怎麼辦?我在忘憂裡118号等你,那裡沒有人知道——如果……”。
秦負暄的聲音漸行漸遠,而方殷腦袋越來越沉,最終陷入一片昏暗。
方殷醒來的時候,正躺在自己辦公室的沙發床上,兩腳光溜溜地長衣長褲直直躺着。
要不是有一股宿醉般想嘔吐的疲憊感,方殷簡直以為昨晚發生的事情隻是一個她假想的夢境而已。
随意向窗外看去,方殷蓦然發現床邊的幾上還有一大疊資料,再一看,幾下的地闆上也放着一大疊,而後放眼望去,整個房間都無落腳之處地疊滿了完全不屬于她的資料。
方殷疑惑了,然而她又瞬間想起昨夜談話中的幾點,口中不由自主地背出了那個電話号碼——然後她意識到了什麼,臉色瞬間一白,手緊緊抓住了黑白格子分明床單。
方殷想不顧一切推倒那資料,給自己騰出一條路出去,自由呼吸,可是她渾身發抖着,沒能夠這樣做,隻能頹然地閉上眼睛。
每天每天,在方殷所在的城市裡、其他城市裡,都有人會死亡。
當然,這世界本來每分每秒就會有人死去的,隻不過我們不曉得而已。
而那些記錄在案死去的人,有少年、婦女、老人、律師、菜農、乞丐,也有才剛會打電話的小孩子。
他們的年齡、身份不同,死亡的手法也不盡相同——有被車撞死的,有被電線杆砸死的,有掉進枯井餓死的……
任誰都不能把這些人的死亡串聯在一起——除了那個電話号碼。
不知道你會不會注意每天路過的标牌語牌子的變化?
方殷後來不再出門,所以不知道……但她現在知道了。
每天每天,他們都不知道大公告闆上那打擊犯罪、創建美好家園的舉報電話被人換掉了,然後還一個個地前赴後繼地打通了過去——魔鬼的電話。
在這房間記錄死亡的每個人,都屬于同一個案件,隻不過他們都隻會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共有的單純善良的美好願望。
一滴晶瑩掉了下來,然後如疾風驟雨般控制不住地,方殷掩面而泣。
她也曾希望,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分鐘裡,她能夠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倒在解剖台上,或是追尋真理的過程中。
她也不曾真的恨過一個人,但現在她恨他。
因為他,她拿起電話撥通内線的手不停地顫抖,最後,隻得用那電話線來纏繞自己的脖頸,為自己獲得了最後一口新鮮的空氣,換來心靈上的安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