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綠色的草地上有一隻手,一隻孤單的手。
那隻手的五根手指細長勻稱,每個指甲圓潤飽滿,隻除了手背上有一些淡淡的絨毛外,幹淨齊整得似鋼琴藝術家的手那般完美。
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素手的細緻紋理漫過纖細手腕之後,便是一個猙獰的斷口,有紅的血、白的筋、灰的骨,實在有礙觀瞻。
最開始發現那隻手的人,是個小孩。
美好的春天來臨,小孩在家一個冬天待得悶了,便纏着爸爸媽媽到公園裡野遊,想探尋一些春天的美好--沒想到這一探尋,探尋到的“美好”卻把那小孩吓了一跳,直接給蹶過去了,他爸爸跑過來後,也是吓了一跳,一動不能動的,最後還是靠他媽媽打了“咿嗚咿嗚”的救護車和“嗚咿嗚咿”的警車來才算得救。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爺倆膽小--畢竟一個那麼小,一個又是真的怕這些東西的,自然都吓得腿軟。
兩人坐上了醫院的救護車後,家裡唯一的“頂梁柱”女警官就跟着警車回警局,去研究那隻無主的可憐斷手了。
在那隻指節帶着淺淺凹痕的手微曲着手指,仰躺着被帶入岩城警局的時候,剛從警局大廳裡出來的林遇洲正好和它擦肩而過--誰也不知道,他和它的主人在未來的日子裡,會對彼此會有如此深重的影響。
林遇洲是去警局辦事的。
他是個半大不小的大齡單身青年,從事幼教工作--性格極為保守規矩,沒想到人到而立,好不容易想冒險賺點錢的時候,卻不慎被大學的學長給騙了二十幾萬去.......那可簡直要了他的老命!所以連他這種一般情況下都覺得吃虧是福、最讨厭麻煩的人,都隻能趕緊去警局報案了。
從警局出來以後,林遇洲就打算回自己住的地方--畢竟攢了小半輩子的錢丢了,他現在哪裡有心情再回去工作?而他也不想和人擠在一塊,隻想趕快回去——所以原本想直接打車的,但想了想,考慮到錢的因素,他還是選擇走回去了。
可能也是天太熱了,讓人悶得慌,他這幾天又沒好好睡覺吃飯,心情不好又還要省錢,走在沿河邊的棧道上,莫名很荒涼的感覺——就回去的路老是走不到噢,又突然很想媽媽地,他的眼淚差點飚了出來,但因為旁邊又有人,就隻好繼續走着。
但這天氣明顯很和林遇洲作對,原本頭頂上還蒸汽逼人、熱的要命,結果一下子又黑雲翻滾,馬上就要下大雨了。
林遇洲雖然很沒心情去理這些事情,但他明顯是個理智大于感性、且“斤斤計較”的“利益”主義者——反正他是還沒有悲傷到忽略所有,然後像電視劇裡悲男哀女那樣,毫無知覺地在瓢潑大雨下走着。
除非是已決定好死亡,否則再難的情況下,他也會衡量“利益”得失:他的身體已經很難受了,要是再淋一場大雨回去,肯定會發燒的,發燒了以後沒人照顧肯定很難受,請假也不好請,到時候又更讓人煩了。
是以,看了眼那幾乎壓到頭頂的烏雲,一皺眉頭,林遇洲隻好緊走幾步到最近的公交站,緊趕慢趕才剛好在下暴雨前搭上了返程的公交。
車上的人很多——估計大多也都是為了躲避大雨才上車的,所以個個氣喘如牛、大汗淋漓的,讓人不由起感到煩躁,更想要逃離。
車行了一陣子,果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這下弄得,更沒人要下車了,而後來上車的人又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多,像不要錢的沙丁魚罐頭一樣——能塞幾個就塞幾個地,擠死個人了!
林遇洲上車的時候就沒座位了,就隻站在後門下車豎杆的位置,手抓着橫杆。
剛開始還好,人也不多,過了兩三個站後,人就一個個地更擠了上來,連林遇洲的懷裡面都塞了幾個——而他隻能盡力站得像根杆子,手擡得更高了。
擡眼看去,車窗前的世界都模糊得像八百度近視,在密密麻麻的車流中簡直堪比叢林探險。
司機很不容易,乘客也很不容易,一個緊刹緊刹地怕撞到人、又怕不能按時到達站點,一個又是渾身黏膩地擠着、又隻能繃緊身體盡量不去碰到别人——或被别人碰到。
在林遇洲看來,每個人都做得挺不錯的,隻除了他身旁一個裝酷的男人:一手提着重東西難以控制重心就罷了,另一手居然不扶着扶手或拉環,反而插在了口袋裡!
這是什麼情況?
就算你長得的确很帥,身材好高大的,但除了那些小女孩外,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喜歡被你碰的吧?你看,那個女人……好吧,她好像是不讨厭的。
可大多數人不讨厭,并不代表他林遇洲也會喜歡啊,而且他又是個男的,他才不會對他有什麼紳士風度呢!再加上他長得還那麼像學長那“斯文敗類”樣,讓人看了就更心煩。
隻不過那男人碰到那些别人的時候,林遇洲不好說什麼,而且看他皺着眉頭苦大仇深的模樣,别人肯定還以為他受到了什麼委屈呢——但當那個人碰到自己的時候,林遇洲可就忍不了了,一下子看向了他。
“你沒手啊,不會扶着……”
林遇洲的話音未落,隻見周圍的景象都轉了個方向,他隻能急忙扳住另一個橫杆的扶手這才穩住了身形。
但那個被說沒手的人可就沒那麼好運了,他不受控制地向座位前的金屬闆撞去,幸好被林遇洲伸手攔了一下,才避免頭撞鐵闆的尴尬,隻不過可能令他更尴尬的,是在衆人面前倒在一個男人的懷裡吧?瞧那個人臉都紅了地憤怒了!
那個不小心倒在他懷裡的男人猛然揮出插在口袋裡的右手,想要揍林遇洲一拳似的,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又立馬縮了回去,臉色頓時蒼白了許多。
即使那個人收的很快,但林遇洲還是眼尖地看到了,那個人的手,竟然從齊腕的位置斷開了——隻裹着白色的紗布。
那有些震驚到了他:因為從小到大,隻除了路邊天橋或去殘幼院見到過些不太健全的人外,林遇洲印象中就沒見過看上去如此“正常”的殘疾人。
林遇洲有些愣了,連那個人什麼時候從自己身上起來的也不知道了,隻是看着那個人漲紅臉,喉嚨也有些發緊。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
話一出口,林遇洲又立馬刹住,隻覺不好開口,便隻好換了句話,“你站這裡吧!我……”
但還沒得他說完,公交車到了下一個站點,“嘎吱”一聲車門打開了,那個面色蒼白的男人隻旋即下了車,徑直走進雨幕。
這情形讓林遇洲的心越發不好受起來,他趕緊也下了車,匆忙跑進便利店,抓起一把雨傘,扔下一百塊錢就追了上去。
“等等......”,林遇洲伸手抓住了男人的袖子,想把雨傘遞給他。
但那隻剛把雨傘擡起來的手,在還未靠近男人的時候,就已經被一下子狠狠地甩開了。
“你想幹嘛!”
即使在雨聲嘩啦的阻隔裡,林遇洲還是能很清楚地感受到那刺骨的冷漠,這反倒讓他更于心不忍了,隻是無限懊惱。他連忙把雨傘撿起來打開,又舉起撐在了他的頭頂。
“對不起,我隻是.......”
林遇洲欲言又止,很是不好意思,但他還是很遵從内心地,隻猶豫了一秒便緊接着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我隻是碰上了很多事情,心情很不好,所以才會這樣昏了頭--對不起”
他珍而重之地又說了一遍,然後隻将那雨傘塞進了沉默的人懷裡,就轉身離開了。
誠然,即使他是真心誠意想要道歉的,可那傷害已經造成了,他也不能強迫面前的人就一定接受他的歉意--隻是該挽救的他都挽救了,該彌補的他也盡力去彌補了,除此之外,他也不能夠再做些什麼,所以還是适可而止,先離開的好。
煙灰色的雨仍舊下着,越來越大,似瀑布一般氣勢磅礴,沒個盡頭地傾灑。
而仍站在公交亭不遠處、胳膊裡锢着一把雨傘的人略頓了頓,隻眸光一閃,左手用力向上提了提,然後伸手握住傘骨的下方,漸漸走進更深的雨幕中去。
二
林遇洲是個固執又強迫的人。
他很愛幹淨,所以會經常打掃衛生——但如果他真的要打掃呢,是絕對要打掃到最好的,可要是覺得沒有心情或精力的話,那他就會幹脆都不整理了。
所以之前被學長騙,又加上他那天淋雨回來發了高燒——誰叫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呢!他沒心情,就連着好多天沒打掃房間,連同他的人整個全都是邋遢得半死的模樣,更别說泛濫成災的蟑螂大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