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涼風秋月的時節總是蕭瑟。
方毅崎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直到淩晨四點也沒睡着。
疲憊困倦一起湧來，本該閉眼睡着的人，卻因為胸腔處傳來密密麻麻的疼痛而無法安然。
這次好像要不妙了，方毅崎這般想着，可是方爸方媽正在睡覺，還是不要打擾的好。
于是他強撐着意志慢慢爬起床來，套好衣服，下樓，然後靠着家屬院後門的大門柱子上坐到了地上，打了120來。
在周遭的視線模糊之前，他不禁想着，或許就這樣離開也挺不錯的。
至少，至少再也不用考慮那麼多的事情了。
卻不想醒來的時候，他還在這繁華的人世間。
且最糟的是，不僅方爸方媽，連遠在老家的四位老人也都來了。
眼淚汪汪地看着自己。
方毅崎意識到了什麼，想露出個笑容卻沒能成功。
沒等他想好要說什麼，一旁的外婆忍不住崩潰了，捶打着方媽的手臂。
“都怪你，早知道你會把孩子帶成這樣，當初我根本就不該聽你的話，把孩子給你們兩個……”
方媽在一旁第一次無措到了極點。
“可是醫生說不是會痛嗎，從小就會，崎崎都沒說過，肯定是假的，媽，肯定是醫生弄錯了”
方媽說出的話自己都不信，隻是哭泣。
“他小學說過好幾次了，我叫你帶去看你沒帶去嗎……也怪我，他後面都沒再說，我以為你帶他去看過了”，外婆無限地懊惱自責。
方爸在幾個人裡面是還算鎮定的，也難以相信。
“崎崎，怎麼會到這個地步？你工作入職體檢的時候沒說嗎”
聞言，方毅崎的睫毛顫了一下，事到如今，隐瞞也沒有意義。
“醫生說來不及了........”
“你為什麼不說呢？”，方爸也滿含熱淚，“你再早點說不就不會........”
“說說說”，爺爺生氣地打了方爸一巴掌。
“他一個小孩說過幾次後沒人搭理還能怎麼辦？之前腰痛也是，說小小年紀哪裡有腰，又不肯把孩子給我們帶，每次緊趕着帶回家就是拿他當傭人使喚是不是？自己過得那麼舒心，有沒想過他是你們的兒子啊，是我，都是我沒教好你才害了我的孫子，造孽啊........”
越說越氣，爺爺拄着拐杖忍不住第一次對方爸動了手。
方毅崎撲了過去，“爺爺，爺爺不要打了，我會心疼的，你到時候也會心疼的，都怪我，怪我生得這樣，對不起，對不起”
老人的手垂了下來，像一瞬間衰老至死的頹廢，他喃喃地說着什麼，卻幾不可聞。
房裡的氣氛恐怖得吓人，路過的護士都不禁趕緊将老人們帶了出去。
“這麼大年紀了也不悠着點，待會氣出個好歹來可怎麼辦”，略帶譴責的目光掃向方爸方媽，護士搖了搖頭沒再說，然後扶着老人走出病房。
方爸方媽隻呆呆地坐着。
他們被老人轟了回來。
“崎崎，把我的心給你好不好，我是你媽媽，肯定可以的，我們現在就去找醫生........”，方媽一輩子都沒流過這麼多眼淚。
“不要了媽媽”，他拉住那雙顫抖伸過來的手，知道那恐懼肯定壓倒了面前的人，才會連醫生的話都沒聽進去。
他抱住那溫暖的軀體，将另一個沉默的身影也擁了過來。
“來不及了媽媽，就這樣吧”
7
“你今天心髒還痛嗎？”
方爸小心翼翼地認真詢問，方媽則在廚房裡風火。
“不會”，方毅崎笑着搖了搖頭，在桌上等着他的愛心早餐。
心髒當然不痛了，畢竟忍着忍着，他的确已經分不清什麼叫做疼痛，什麼叫做正常。
況且此刻最令他心慌的還是廚房裡的那個女人。
他怕她像在自己小時候把廚房搞爆炸了。
不出意外，方媽把東西煮焦了。
廚藝這東西很奇怪，像是每人或多或少自帶的生存技能，隻不過方媽那裡出現了bug。
“還是我來煮吧”，方毅崎忍不住站了起來。
“不用”，方爸直接按住了他，“我下去買就可以了”
雖然笨拙，但方爸方媽在用自己的方式開始學着照顧自己。
方毅崎的心滿滿的，某種特殊的情感要從眼裡溢出來，隻好靜靜地等着，以平複心情。
方爸帶了一份鮮蝦餃回來。
要是别的他也就忍忍吃了，不過這個還真是不行。
方毅崎隻好在兩人期待的目光下吞吐。
“我，我海鮮過敏........”
他抿了抿唇，始終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辜負了他們的心意。
方爸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隻是那神情卻不像看着沒事。
良久，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抱頭痛哭。
“你說我這算什麼爸爸，連你過敏都不知道........崎崎，是爸爸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方媽也哽咽了起來，那情形其實比心悸更讓人難受。
“别哭了”，他隻好說，“我知道，你和媽媽都很愛我的，隻是性格那樣而已，大大咧咧的，又很正直而已，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們有自己理想和堅持，你們付出過，所以努力過後想順着自己心意生活這本來就沒有錯啊，人與人之間哪有誰欠誰的呢，這根本就沒有道理”
“反倒是我”，方毅崎很是歉疚，“我才真的很對不起你和媽媽，以後不能報答你們--所以等我走了以後，我想你和媽媽再生個孩子吧，這樣，我才能安心........”
餘下的話他根本說不出口。
可是如果不說的話，就這麼放着，那些可怖的瘡口肯定會腐爛生根，直到剔骨也難以除去。
方媽再也受不了地跑進房間，沉悶的哭聲從被褥間傳了出來。
方毅崎朝方爸示意了下，然後點了點頭。
待他走進以後，自己也拿起衣服朝外走去。
很顯然，他們都無法承受了。
無法承受這無數次提醒倒數的時間。
或許他們應該适當保持距離，這樣等離别的時候，才不會更顯難過。
8
方毅崎在臨海的賓館開了間房。
這賓館離家不遠，不過他早已經衰竭的器官也支撐不他走多遠了。
在海邊漫步的時候，方毅崎碰上了一個小孩。
是那個人。
那小孩戴着墨鏡躺在沙灘椅上翹腿，一切都很閃耀鮮活。
那鮮活令方毅崎不禁很想上前。
但為了不讓家裡人難過他都在盡力避免接觸，又怎麼好對小孩特殊。
那樣很不公平。
況且為了不得到别人的憐憫，他的病誰也沒說，而那小孩，在上次的告誡過後，也消失了蹤迹。
這一切合該這樣的，正如他想的那樣。
一步，一步。
方毅崎後退了腳步，然後轉身離開。
隻不過。
“哥！”，身後一股巨大的沖勁撲了上來，被那力道所緻，方毅崎身子一偏，就給撲倒在地了。
不知所謂的小孩還在那裡抱怨。
“哥你太過分了，見到我居然轉身就走，你知道我在那等了多久嗎，一直擺pose也很累的”
“你在幹什麼啊”，有些吃不消的方毅崎很是不滿。
他被吓到了，心髒還劇烈地跳，可又不好表示什麼。
“就，我看到哥在酒店開房的訂單，就追過來看是哪個死鬼啊”，小孩在他懷裡擡起了頭，笑得很是燦爛，“沒想到哥你還是一個人獨自芬芳”
方毅崎無語。
直接把小孩從他身上扒拉下來，扭頭就走。
“哎哥”，小孩把他再次撲倒，“你不要這樣嘛，我們好好說話”
“我們？”，方毅崎無奈，“我們之間好像還沒熟到可以說這種話、做這種舉動的地步”
他掃了一眼小孩環住自己的手臂，警告地看了一眼。
“開玩笑也不行嗎”，小孩顯得很是委屈。
方毅崎直接爆發了。
“我不是跟你說得很清楚？既然你也想明白了，那就不要老是來招惹我好不好”
“什麼想明白……嗷”，小孩頓悟，“你以為我不追你了？”
他嗤笑。
“誰說我放棄了！我隻是在思考，我能不能真的做到，還有如何做到對你的保證”
“這麼說你有結果”，方毅崎冷笑。
“當然”，小孩頗為自豪。
那份笃定讓一向很有定力的方毅崎都不由地有些猶豫起來，緊張地看着。
“隻要你永遠呆在我身邊就好”，小孩笑得甜美。
頓時洩了力氣，方毅崎慘然一笑，“那我們還是不能在一起”
小孩皺起了眉頭。
“喂，哥你這樣不行，那這樣是你沒有辦法，不是我做不到你的要求——不過既然是你無法達到自己的要求，那就不能怪我了”
這對話有些奇怪，方毅崎感覺自己像被繞了進去。
“你本來就沒有對不起我，幹嘛這麼說……”
“嗷，既然哥你無法跟我在一起的前提是因為我沒有辦法保證隻跟你過一輩子，但現在我想清楚了，隻要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就能做到，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啊”
小孩自己有自己的道理。
“至于你做不到的那是你的事情，——額，或者說那是我以後的事情，總之，就是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是誰跟你說隻要達到要求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那隻是……”
“那隻是你推脫我的借口而已，對吧”，小孩心知肚明。
“不過哥你這麼活着不累嗎？”，他想了想。
“我猜你隻是因為太過慎重才無法開始的。既然這樣，那不然我們就先不開始，你就當我們先磨合磨合，如果不行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不就可以了嗎？”
“反正你不說我不說又沒人知道，要是這輩子過去了的話就，就更不會有人知道了”，小孩加了把火。
是啊，也是。
這輩子，他的這輩子很快就要過去了，如此，那些有的沒的，平日裡極其在乎的，倒是勿須在意了。
隻是，怎麼最後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方毅崎想破腦袋也不知這其中的演變。
但他并不想去想這麼艱難的事情，所以隻是靜靜地躺着。
漫色的天空在頭頂延伸，如此廣闊的天地之下，一個人的存在還真是渺小。
“哥好叭？”，小孩的聲音響起，一下一下地喋喋不休，吵得人頭暈。
方毅崎沒有回答。
不過有的時候，沒有回答，也是一種回答。
9
方毅崎和小孩一起住在了酒店。
最開始他的同意并不是要進展那麼快的。
可是小孩很會撒嬌。
“我隻想哥體驗一下我的服務啊，上次不是說過，如果哥來住酒店的時候，我要親自服務的嘛”
方毅崎隻歎了口氣，任他去了。
一覺醒來的時候。
小孩正坐在床尾玩他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