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緣起
宋思明,字清離。
堪稱盛京史上最暴躁的大理寺卿。
在位期間最為出彩的一句話就是,行不行,你不行我上。
尤其是說這話時的那語氣,恹恹隐忍的恨鐵不成鋼神情,簡直藐視得你像個渣滓。
可偏偏又奈何不得,且人家好意給你收尾,最後血吐到嗓子眼上來,隻能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典型的幫了人還招罵就是說他了。
宋思明的上位史說來也極為狂野。
他本是上京述職的一個七品小官,在京屆地段被人撞壞了馬車一角,他是給抓住了的,可當街的衙役竟把人放了。
宋思明親自跑去報官索要賠償無果,眼見着述職大殿都過了,人急着回去。
再次問詢無果後,順天府衙直接光棍地說抓不到人,你抓來我就給你判--這下宋思明可得令了,隔天就把人拎着丢了進去,然後指着那生死不知的人暴躁地說。
“快些個,我得趕回去主持農節了,這個還殺了一地窖人的混蛋玩意兒你趕緊叫他賠給我.......”,由此可見他火爆性情的一斑。
而他也是借此破了經年積久的所謂“江洋大盜”案,從而被召為大理寺卿。
原本回到半路的宋思明被生生地追了回來,一躍成為從三品的大理寺卿時,朝堂上本來有很多質疑之聲。
可當監察史擺出宋思明在衙九年間,每案必清每案必明,促就的南璋地界路不拾遺風氣,而接連幾路去探的人馬也如此反饋且贊譽頗多之時,便沒人敢明目張膽地拿他的政績來說事了。
不過,究根到底,外來之戶,總是獨木難支。
他宋思明又如此性情作風,是以在盛京的幾年也隻是個純純的孤臣--甚至可以這麼說吧,除了他當案時被害的苦主和底層的百姓,沒有人有興趣同他交往--即使他似乎也絲毫不在意自己孤家寡人一個。
若要說起孤家寡人的話,那或許有迹可循。
宋思明十七歲出仕,盛京編書殿呆了三年,南璋地界九年,大理寺六年,在大部分同齡人都當了祖父祖母的時候卻一直都是一人。
無他,要怪隻能怪他命實在不好罷,闆上釘釘的天煞孤星之命。
原本宋思明是定了一門親事的。
隻是高堂長輩接連去世--當朝信奉家國并舉,親族去世不一定需丁憂,但卻忌紅事,為了姑娘的前程,第二位親人去世時,宋思明親去退了婚事不提,并克己守律,一直到了所有的孝都守完,也成為了幾乎人盡皆知的名副其實的“老男人”一個。
即使因着無甚其他煩惱,看起來也十分穩重俊美的大理寺卿有着常人無法媲美的優勢所在,但因其難以企及的“高齡”和凡事都“追根究底”的古怪性情,倒是沒有任何一個官媒敢上他門的--哦對了,他甚至還沒門可上!
自有一年被人誣告收受賄賂,結果隻被搜出攏共家産五百零六兩一錢之後,怕被别人放進什麼不該放的東西,極為古闆的大理寺卿幹脆直接銷戶了官宅,一直在自己辦公房後面辟的小憩處歇息,反正大理寺并不在皇城内,有人要找他隻要到大理寺即可--但做媒敢敲到大理寺門去的至今還未曾有一個,是以,下标大理寺卿會孤獨終老的賠率已經接近百分之百了。
由此可見他命天煞孤星一斑。
大理寺卿的不近人情并沒有特例。
據說連一往而無不利的鳳梧世子都在他面前栽了跟頭。
鳳梧世子姓陸,乃當今聖上親封的唯一有名号的世子。
雖不是皇族之人,可當今太皇太後、皇後皆出自陸家,太皇太後為聖上親母,皇後為聖上表妹,與鳳梧世子盡尤親緣——更别提這“鳳”字冠頭的絕寵,純純這世間的好事都讓他占了。
且陸家家風世代名門,鳳梧世子倜傥卻不失風趣,又慣是個笑臉迎人的好顔色,讓人看了他那張臉都不由想把世間珍寶捧到面前匍匐……可以換句話說,如果想做,就沒有鳳梧世子做不成的事就對了。
當然,鳳梧世子也是跟自己的表弟如此保證的。
是以,在還沒開始他的企圖就被大理寺卿斷然拒絕的這個事實,鳳梧世子表示他無法接受。
按理來說,他那麼笑臉以對,态度又低的人,且也不是什麼為難的事,他宋思明怎麼就敢拒絕自己呢?不是說好的這世間按“規矩”辦事嗎,他的臉、他的風度、他的身份都沒用了?
啊,簡直要氣死了!
晃于涼亭躺椅上的鳳梧世子修長的手指按了按兩邊的太陽穴位。
兩天前,他在大理寺門前等到了要出發前去順天府衙的宋寺卿,他剛迎上去打了聲招呼,那眉頭皺得死緊的大理寺卿就擡頭瞄了他一眼,然後繼續看着手下人遞過來的訴狀,波瀾無驚。
“鳳梧世子,若您是為了表弟解押一事而來的話,恕在下無法答應——解押有解押的規定,令弟身體無疾且家中無事,這鬥毆一事處理不過幾天,在下會盡最快速度秉公處理的,請世子放心”
“話雖如此,我也十分信服宋大人的公正……可若仁弟夜不歸宿的話,家中祖父祖母未免擔心,年紀大了的人又總愛亂想,要是出個什麼事,聖……哦姑父也會擔心的……是以,萬望宋大人行個方便的好”
宋思明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睫毛微顫了顫。
“抱歉世子,個中緣由在下不便透露,但人是不可能放的,如有必要,我會親自向令祖和聖上請罪——現府衙還有緊急公務,恕在下先行告退”
說罷,宋思明一抱拳欠身,風一樣地離去了,隻剩下陸鳳梧一人在大理寺門前一片淩亂。
本來陸鳳仁求自己前來說情就是怕被家裡人知道,要是宋思明還上門去說,那仁哥兒不得刮一層皮才是。
不過說來說去,到底是面子失了。
陸鳳梧不甘心地想。
君不見其他人當值的時候哪這麼多屁事,他陸鳳梧連現身都不用,哪還用什麼解押金和想什麼由頭,那些個差役連自己話都不用說一句就都全部辦得妥妥的.......要不是今天剛好被宋思明當街抓了個正着,那被撞斷了腿的大爺又哭求宋思明做主,陸鳳仁也不會自己都解決不的來找他幫忙。
可恨的是自己出面也沒用,這令一向驕傲的陸鳳梧自覺自尊受挫,感到如鲠在喉。
“娘的”,陸鳳梧不禁憤極拍了一下躺椅的扶手。
還沒等說什麼,一旁趴着晾臀骨的陸鳳仁就神情恹恹地哀嚎了。
“算了哥别氣了,我打也被打過了,再氣也沒用啊”,說着,頭埋在被子下的陸鳳仁暗自慶幸道,“幸好這次沒出人命,不然哥你這輩子鐵定撈不着我了”
陸鳳梧也就奇怪了,怎麼順天府衙、大理寺少卿、其他主事官都能做的事,他宋思明怎麼就不能做呢?
有的主事官連人命都可以撈,還撈得賊起勁來着,甚至親自上門報信的也有,而他隻不過在合理範圍内想做件再也平常不過的解押罷了,可這不知死活的大理寺卿竟一點面子也不給,鳳梧世子想來想去那股火還是消不下去。
“你等着吧,我會給他點顔色看看的”
“給他點顔色看看?”,陸鳳仁疑惑且帶着質疑,“你怎麼給他點顔色看看?”
“最動人的不過讓禁欲者動情,讓克己者失禮,讓冷淡者生欲 。等我.......哼!然後我再狠狠鄙視于他”
陸鳳仁理解了半天,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我靠,那、那、那、那你這不是要老牛吃嫩草嗎,還是嫩牛吃老草?這犧牲未免也太大了吧,而且,你能成嗎?”
陸鳳梧無奈了,手指捏的咯嘣響。
“那你說,除了感情一事,我還能從哪方面下手?盡長他人的志氣”
那當然是——根本無從下手啊!陸鳳仁不禁想。
事實上連走感情這道線也很危險,因為他們都不确定他還有沒有。
不過看在宋大人很有情弱之心、還老做善事的份上,應該……是有的吧?
一念至此,陸鳳仁趕緊念了句佛。
隻希望若有東窗事發的一天,他的親親大表哥可别死的太難看就好。
2宴會
宋思明宋大理寺卿除了名副其實的“老男人”這個稱号外,還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外号,叫“撲火蓋兒”--哪裡有火撲哪裡。
事實上,因着大理寺有的時候并無那麼多需要平反的冤假錯案,時間總體上來說也比較彈性,是以順天府衙也将一部分突發事件的處置權也交給了大理寺。
是日,正值聖上的萬壽也是新春之宴。
堪堪臨出門之際,就傳來了京郊地段兩個村子因搶親發生的械鬥。
械鬥械鬥,頭破血流。
萬壽之宴不宜見血,但既然已經發生,便隻能盡力不出人命。
可萬壽宴缺了也并不合适,尤其是宋思明的位置靠前又沒提前上報,最好的方法就是派一個不需赴宴的人去,如果嚴重的話而後再處理即可。
但宋思明思來想去,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囑咐了一番,還是拍馬前去了。
驟馬狂奔回來的時候,宋思明看見了幾人眼底的異色,默默記了下來。
不過最要緊的是他沒來遲。
隻是這麼一折騰下來,連日徹夜審案,加上殿内又暖氣熏人一片細喧,大腦深處的疲意湧了上來,竟是一點都壓不住了。
慢慢地,慢慢地,宋寺卿的腦袋垂了下來,片刻之後,便枕着手臂睡着了。
一片富麗堂皇中,那張蒼白面色的臉映在了所有人眼裡。
喧嚣也慢慢沉寂了下來。
那張不乏俊色朗廓的臉龐仰側趴在案上,嘴唇幹裂,縷縷血絲滲出來。
他的眉心憷着,眼角出似有晶瑩的閃現,眼下則是一片烏黑。
略掙了下身體,手邊的酒杯就被碰倒,金宵玉酒淌了出來,伴着一身天青色的清白身姿,看起來竟十分風流,且脆弱。
不過不得不承認,就是這麼一個抹脆弱,盛京這六年來每個年都過得很是安心,連此前的節宴不過子時,都變成了現在的徹夜飒撻。
隻是,待宴畢,萬家燈火團圓之際,這抹脆弱又能去哪裡呢?大約是那莊嚴又肅穆的大理寺吧?
呵!果真,還真真兒的是孤家寡人一個。
畫師院的畫師已奮筆疾走,将夜宴圖畫了下來--隻是作為什麼用途卻不好說。
所有人都等着那最尊貴之人發話。
畢竟,在萬壽佳宴上睡過去,還是在那麼靠前的位置,又被描了下來,能有什麼找補還真不好說。
即使大理寺卿很能幹,可這世上能幹的人也不止他一個,不敬皇族便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了。
萬籁俱寂之時,鳳梧世子卻笑了起來。
“哎,這宋大人可真是不勝酒力,看來我還是把他扶下去的好,沒得聖上和衆人都不看我這如花似玉的臉,反倒看了他去,這還真是........讓我嫉妒得很呐”
鳳梧世子說得湊喜,殿内凝滞的氣氛一下如冰雪融解。
聖上也笑罵了幾句,還是讓他把人扶了下去。
鳳梧世子深得帝後寵愛,所以在宮裡是有自己的住處的。
是以,一向記仇的陸鳳梧便把人放到了那裡,待宴會完後也跟了過去,實施了他的報複計劃。
不得不說,陸鳳梧此舉對宋大人的沖擊很大。
宋思明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便被身上交纏的另一個白皙的身影給吓到當機。
他沉默混沌了很久也無法動彈,直到最後清醒過來才一把把人推到另一邊後急忙下床。
隻不過才剛把人推開,那人就又抱了過來,兩人皆是赤身,宋思明想要再推都不知道從哪下手。
偏偏那人又閉着眼睛說,他的衣服拿去洗了,宋思明無法,隻能自己掙開身子,保持距離,腦中卻沖擊不斷。
陸鳳梧略頓了頓也坐了起來,一副純白模樣,聲音還有些羞澀。
“嗯........昨天我們發生了關系,你要怎麼辦?”
宋思明震驚,感受了一番,稍許有些遲疑。
“可是,我沒感覺到痛啊……”
陸鳳梧見狀撇開頭垂下了眼。
“那你要親自确認一番嗎?你對我做的那些事”
宋思明偷偷瞟了過去,那具潔白無暇的身體上遍布揉掐的旖旎痕迹,越往下越多.......這,這還怎麼查看啊?
再低頭一看,好家夥,自己身上的吻痕更慘,烏漆麻黑的,有些還腫了起來,宋思明便有些結巴起來了。
“我.......可我昨天沒喝酒啊,不可能........”
陸鳳梧卻一下撲到他的眼前,用手撐住了其身後額床闆。
“這麼說宋大人是不想負責了?”
宋思明第一次被逼到無話可說。
這見鬼的怎麼負責啊!
似乎得到了答案,一瞬間失落的人又賭氣起來。
“好,不負責便不負責,不過你昨天那樣對我,使我……深受屈辱,我怕被人知曉地忍了,既然這樣,你也要還給我一次,隻要我們扯平了,我也不會揪着你說什麼負不負責的話語,這樣總行了吧?”
宋思明怎麼可能答應!可是又的确對不起人家,便無法堂堂正正地拒絕,大冬天都給急出了一身冷汗。
原本他是想套了陸鳳梧的衣服出去的——好逃離這個難堪的場景,然後回去開始他一天的照常生活。
可那人的一句--你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昨晚我們發生過什麼嗎——就令他打消了這個想法。
其實以宋思明正常的頭腦靜下心來是很能發現端倪的。
比方說為什麼陸鳳梧身上的痕迹都是揉掐,而他的身上卻是吻痕,再退一萬步來說,如若不是因為當事人是自己而處處回避去想的話,在陸鳳梧問他要不要親自确認一番的時候,他早就上去确認了,真相也能瞬間大白。
可歎可惜,聖人也有馬腳。
在等待衣服被送來的過程中,宋思明隻抱着被子躺坐在床的一角,一眼也沒去看身邊喋喋不休的人。
真是的,床那麼大當擺設嗎?幹嘛一直靠過來。
不經想,黏過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宋大人!你是想耍無賴嗎?還是我去找姑母姑婆幫我做主好了……”
不曾想在外十分霸氣的鳳梧世子内裡竟如此……幼稚,宋思明急忙回身拉住了就要跑出去的人,滿臉惶色。
兩個男子的房内之事,怎麼好說給一國之母和經曆過無數權衡之術的尊貴女人評判!
“我……你别走”,他攥緊了手中牽着的人。
良久,無可奈何的人妥協了,他垂下了一向直視坦然的腦袋,聲音細不可聞。
“好,我答應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