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糾纏
自那一天過後,宋思明頭一次對一個人有了心虛的感覺,連出大理寺門都擔心碰到的頭皮發麻——且因他後來又知道了那晚宴會上的機鋒,對着“救命恩人”也實在很難強硬起來。
直到現在也是這種狀态。
在萬壽宴過後的第七天,鳳梧世子又一次在大理寺門前堵住了他。
這種總感覺要來、然後還終于來了的狀态讓宋寺卿總覺得有點不真實,神情恍惚。
“喂!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宋大人”
身高十分優越的鳳梧世子将臉湊到了宋思明的眼前,笑得促狹。
“你欠我的東西什麼時候還給我?”
一旁的主事官簡直都驚呆了,一副彗星撞地球的現實感。
畢竟,一向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大理寺卿竟然欠富可敵國的鳳梧世子東西,而且當事人還親自上門來讨!
主事官兩個滴溜轉的眼睛已經體現不出他腦中思緒的聯接,一看就知道已經腦補到不知道哪的外八路去了。
宋思明有些慌了,這等事若被外人聽到還真是顔面盡失得很!尤其是面前這個人還是個心智明顯長不大的“幼稚兒童”,說漏嘴就完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行,但自己卻沒有辦法。
是以,宋思明快刀斬亂麻阻止了他的繼續開口。
“世子,在下……秦主事,不好意思,我看您先去用膳吧!我們要說的問題下次再談”
虧得腦袋清醒,大理寺卿先轉頭囑咐了句那在一旁的主事官。
那主事官也不好意思看兩人的熱鬧,應了一聲便麻溜地走了。
門前無人,宋思明這才有勇氣和他打起商量。
“世子,您能不能别老是說欠欠欠的,會給人造成很大的誤會……”
“可是你不是要還給我你的第一次嗎?那天我們說好了的,怎麼,你要反悔嗎?我跟你說,你要是不認,我就找……”
“好了好了,别再說了!這是我跟你的事,你隻要好好說,我不會跟你賴的”,宋思明扶着額隻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了。
陸鳳梧倒是乖巧地沒有說話,但明眼人看那樣子卻總像憋了個大招,總之看起來就像個白白丸子,切出來心兒卻是黑的。
宋思明沒有注意,還在想辦法解決眼前的困境。
“額,世子我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合适,不然您還是換成其他要求的好,其他的我都能想辦法做到,這個我實在……”,他說不下去了。
“那不然換成你愛上我?”
這該死的離譜!
虧他提的出來!
宋思明隻能牙恨恨垂眸地憋了一句。
“這不合适”
“怎麼不合适了?”
“實不相瞞,在下是令曾祖的弟子、令祖的結拜兄弟、令堂的叔父——簡而言之,在下,也就是世子您的幹爺爺……”
鳳梧世子挑眉,一副你再編的樣子,宋思明就說不下去了,但他還是堅持。
“所以我們不能這樣做的”
陸鳳梧滿是怨念,“可那時你不也對我做了”
“所以我們才要知錯就改……”
“我不要”,陸鳳梧斷然拒絕,“你拿走了我的第一次,我也要拿回來——而且以後也隻能是我拿”
宋思明簡直恨透那天的迷糊,睡沉了的人怎麼可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嘛!但他又的确無法反駁那些痕迹,最後竟有些氣急敗壞。
“你都幾歲的人了還這樣無理取鬧!”
“過完年剛滿十七”
宋思明瞬間啞火。
對這麼小的少男下手,他可——真不是人。
宋思明啞口,陸鳳梧便乘勝追擊。
“我連娶妻定親都不曾有,身邊也沒一個人就被宋大人你……你要是不肯的話,那我,那我就去找曾祖好了,雖然我之前一次也沒見過你,不過宋大人說話絕對是說一不二的,你說你是我幹爺爺,那曾祖肯定能做得了主吧?”
“我都是你幹爺爺,已經是長輩了,你還這樣去說是怎麼個意思”
“能有什麼意思嘛,不就是想名詞變動詞嘛?”
“名詞變……”,宋思明整個人臉都黑了。
正欲發力罵回去的時候,一位老主事顫顫巍巍地出來了。
宋思明兩人趕忙一一見禮。
隻怪歎那經過的老主事也不走,反而停下來問他們何事。
宋思明還沒想好托詞,陸鳳梧就開口笑道。
“沒什麼,我今天才知原來宋大人是在下的幹爺爺,所以特地前來拜訪”
“噢,是,老夫記得當年清離還抱過你呢,給你取了個名叫桐恩,不過後來聖上覺得桐恩老不夠尊貴,又另照着起了大名,然後世子您的大名就變小名了——這也是大盛史來的頭一遭了”
老主事捊着花白的胡子回憶,為人頗有些和善。
“是麼”,陸鳳梧的笑容更盛,“原是這樣,我就說為什麼父親老是歎道生了個孩子連名字都沒取到一個——不過原先我以為宋大人好歹是祖輩的幹爺爺,年紀會很大才是,卻沒想到竟如此老當益壯,看來大理寺的風水果真養人啊”
老主事笑而不語,隻跟着點了點頭,不自覺他們兩人氣氛倒融洽得很。
宋思明卻不禁皺了皺眉頭。
“老當益壯?為什麼你講這個詞的時候要那麼陰陽怪氣”
“因為我很想撞啊”
“撞什麼?”
“老裆啊”,陸鳳梧笑眼講着沒人懂的話,兀自笑得歡快。
簡直莫名其妙!
宋思明失了耐心,分分鐘有暴走的傾向,老主事見狀便代他“教訓”了世子一番。
“鳳梧世子有所不知,宋大人這人可吃軟不吃硬,若要想和和美美,還是軟乎着點的好”
陸鳳梧掩唇驚奇,“真的嗎?不過我倒不希望宋大人在我這邊吃到軟的,我應該一直讓他吃硬的才是”
宋思明不是個不谙世情的白目,自然聽懂了這其中的深意,可憐老主事一輩子高風亮節,此刻遇到不明白的事還要不恥下問。
“這……這怎麼意思?什麼希望他吃硬的.......”
沒等陸鳳梧開口,宋思明的手已經蓄力要伸手去捂,卻不料當街傳來一聲駕馬急切的嘹亮。
“大人,大人,急報”,那聲音由遠及近,然後下馬單膝跪地。
“報大人,半個時辰前,刑部關押的李大頭越獄了,出來就剛好和刑部尚書小孫女的馬車撞上,現李大頭已挾持着那馬車往靖海口那路去了”
李大頭?殺人如麻的李大頭?刑部尚書的小孫女?
來不及斥責這辦事效率的低下,宋思明當機立斷吩咐道。
“來不及派人了,你去司勤處,即可點燃紅煙,然後飛鴿傳書,務必全力告知靖海知書,把全部的船隻都集結調離,莫要讓那李大頭搶到一隻,快點!”
說着,他便伸手将馬匹的牽繩提了過來,翻身上馬,往那将士來時的方向奔去。
4觸動
宋思明剛一下馬,年老的刑部尚書就立馬迎了過來。
尚書今年本要緻仕,說難聽點,正是枯木逢年又一春的時候,卻不想碰到了如此渣滓。
這最受寵愛的獨孫女要是今日出了什麼意外,尚書大人能不能活得過今年都不好說。
“宋大人……思明啊,思明,老夫求你了,我的乖囡”,他握住宋思明伸過來扶他的手,老淚縱橫,“你一定要把她帶回來給我”
“我會盡我所能的”,宋思明輕輕拍了拍尚書大人的手,把快要暈倒卻仍誓要得到個保證的老人交給身後随之而來的鳳梧世子他們安撫,然後朝懸崖邊的的兩人走了過去。
天色已黑,眼尖的李大頭一見到宋思明爬上來後便知道可以做主的人來了,一張滿是疤痕的臉上神情渴求。
“宋大人,俺隻求您放俺一條生路,您看在俺之前殺了那麼多貪官惡霸的份上,給俺條船讓俺走,俺就放了這女娃,俺在海上就算生死難蔔也絕不會回頭的……您不是說有恩必有罰嗎?俺坐過那麼多年的牢,想來罪孽也已還清了,可是又有誰記得俺一開始殺的全都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人渣呢?沒有人記得,沒有人記得——可大人您要記得啊,這不公平,這一點也不公平.......”
“李大頭,就算你一開始殺的是些混蛋,可誰跟你說,懲惡揚善是這種做法的?或許你的第一次殺人的确是被逼無奈,但事到如今,又有誰說的清?你不過是個将自己的行為英雄化的假好人罷了,還在這裡裝可憐”
宋思明冷漠地勾起一邊的唇角,毅然決然地注視着他。
“但我想告訴你的是,不可能。我不允許。我絕不允許你這種惡人在我這裡起這個頭。什麼?給你條船讓你走你就放了她?先不提你可能會劫持她到海上,又或是讓我把其他船隻都弄壞——你自己也知道起了個頭便無法停手,如果誰都像你一樣,以為這樣威脅一下人就能逃脫或是得到自己想要的,這個世道的正義天理還要不要存在了?”
宋思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說出的話擲地有聲,铿锵有力。
“你要殺她便殺,這之後要我給她償命都可以,但我不可能放你走,并且我敢保證,你要是敢這麼做的話,生,我要你嘗盡這世間的苦楚,為你即使到生命最後一刻所做的惡都付出代價。死,就算你立時引頸自刎也沒關系,我也會書寫斷案日志,會告天下,讓所有人知道你這豬狗不如連個臭蟲都遠比不上的敗類所做的種種肮髒之事,然後我會再請這盛京内所有的寺廟來為你念金剛經,保佑你死後堕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距離那神情癫狂,整個人也汗如雨下的惡魔僅有十餘步之遙的時候,宋思明露出了一個輕蔑世俗的微笑,反倒襯得他像個惡魔。
“我還會為你和你的妻子塑一座像,長跪在這女孩的墓前,就放在盛京的入口,生生世世,隻要正史長存,你和你妻子便是千古罪人經世之恥,你的姓名将恒綿萬年遭人唾棄、屍骨也任人踩踏,無人憐惜”
一步兩步,面對面站着的時候,宋思明伸手握住了那已陷入無限驚惶的人的刀尖,然後緊盯着他的眼,握着刀尖的手緩緩移開。
“而有你這樣的“榜樣”,你的子孫後代也将以你為路……循環這不堪又可悲的人生--”
他笑了一下,笑容竟如燦陽般盛烈,然後冷冰冰地吐出最後一句。
“萬劫不複”
被移走刀的惡人已被這深刻的詛咒吓到神情呆滞,不知世事。
血滴滴答答地從刀鋒處流了下來,落入點點篝火映照下的黢黑土地,那個面色蒼白的逃犯像是被天神審判的死終,跪落在地,不待片刻後又一個奮起往後,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5成長
宋思明的心情很不美妙。
他的手正在被包紮,痛得要死,還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影響活動。
可陸鳳梧卻站在他的公案前繞得他頭暈。
“你,你說的如果那個女孩死你要償命是真的嗎?”,他顯得有些焦躁。
宋思明一向不去看人眼色的。
“自然,在下從不說自己做不到的事”
陸鳳梧明顯有些氣急了。
按往常來說,聽到宋思明這般的回答,他肯定是順茬接着午間他們說的話來為自己謀取最大利益,定要讓宋思明做到曾答應他過的“償還”。
可他現在卻無心去想。
即使他自己也知道這面前的人不過受了些手傷,并沒有危及性命,可他就是莫名的放不下心來如往常那般應對。
一想到那種失去的可能,他就感覺喘不過氣來。
仿佛才發現珍貴的生命竟如此脆弱,而他——又如同他的那些話帶給自己的震撼般,不知不覺竟如此重要。
宋思明并不知曉陸鳳梧心态的轉化,他隻是覺得煩。
但因着那事又不太好意思同對待旁人那般無所顧忌,便不由自主軟了幾分口氣。
“鳳梧世子,若無事的話……或者有什麼事也請延後說罷,現下在下該處理這緊急公務了”
“我有些擔心宋大人,若可以的話,就讓我在這幫一些忙吧”
醫館的師傅還在,兩個人說話又都文鄒鄒起來。
不過宋思明聽了那話卻沒了興緻。
“世子放心,那等幼稚無知之人,我向來不放在心上。至于幫忙,恕在下直言,術業有專攻,下官最讨厭幫不上忙還愛瞎指揮拖後腿的人——所以世子您還是到您擅長的地方發揮您的專長,以免我們兩人沖突得好”
這話說得紮心,繞是陸鳳梧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留下來打擾。
至此,又是幾天未見。
不過雖幾天未見,但陸鳳梧耳中大理寺卿的消息卻是不斷。
什麼刑部尚書家的小孫女慕于大理寺卿的英勇而連連堵于大理寺門前想要見他一眼,相思的紅豆都鋪了一地。
接着又是充滿悲情的劉氏慈羲,她在大理寺卿十多年前退婚後便開始郁郁寡歡,最後臨近生命盡頭的她與丈夫合離,隻身來到盛京,住進了大理寺卿之前銷了戶又登記回來的官宅。
再然後是鮮族的天山神女彌生雪,歎于飛速流傳開來的史聖夜宴圖中醉酒風流的大理寺卿的美貌,而不遠千裡奔赴盛京,祈求聯姻……
總之,被私底一衆稱為老男人一個的大理寺卿,就似乎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桃花”開的整個桃花運爆棚,走到哪都會被花團朵扇砸一下的那種——即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兇得半死,也還是抵擋不了千軍萬馬湧顯的各種理由追求。
如果要問聽到的人如何作想?
陸鳳梧隻想表示,他簡直要氣死了,報複不成,沒成想還把自己給搭了進去,然後才發現自己陷進去的這個人這麼木頭又這麼搶手。
隻不過他在這邊氣的半死,可那個人也隻會當他在耍孩子無賴,然後無視。
可,他該怎麼做呢?他又能怎麼做,才能讓那個人的眼裡有自己的存在呢?
噢對,成長。
或許隻有成長起來,他才能堂堂正正地與他并肩,擁有和他平等對話的可能吧?
呵!這可笑的愛情,還真是有夠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