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内侍沒有再說下去,他沒有說,那個以一敵衆、救出先皇、立志中興大周的淮南王隻活了三十五歲,他也沒說,自他之後,皆因皇帝忌憚,淮南王家徹徹底底地衰敗了。
趙内侍沒說下去。
“這種品種的花倒是在南方很少見。”沈星瀾坐在石凳上,摘下一株紅花,放在鼻尖嗅聞,漫不經心般說道。
周圍沒人應答,宮人們都低垂腦袋,噤若寒蟬。花園裡縱有假山引水、回廊亭榭、姹紫嫣紅、杏雨梨雲,也覺無趣。
要是秀珠她們還在,肯定能接上話,光是和行宮裡的小花園比較,就能說上半個時辰……
她并不是不想接她們回來,隻是宮裡都被元歡把控,她一回宮元歡就換上了自己的人,目的就是為了監視他們父女,這個時候,還是少出頭為妙。
沈星瀾暗暗歎氣,扔掉了手裡的花。
到了吃藥的時辰,宮人照例送了藥來,一并帶了解苦的糕點,剛放下,宮廷來報:元大人入宮觐見。
“元歡?”沈星瀾疑惑。
“是司隸校尉元肅元大人。”
元肅?他來做什麼?沈星瀾放下藥碗,理了理蓋在膝的狐絨毯子,坐正了些。
元肅闊步走進殿裡,這次他倒禮數周全,行禮拜見。
他穿着一件青鸾色的錦袍,腰間未佩長劍隻系了一塊質地溫潤的葵花玉佩,整個人少了些之前的淩厲,隻是眉眼間的疏離傲慢絲毫未減。
沈星瀾笑着,将食盤推到他面前:“元卿來的這樣早,想必是還沒用膳,小廚房做了幾塊桃花酥可以嘗嘗。”
“謝公主,臣不吃甜食。”他淡淡回絕,目光落在案幾的藥碗上。
沈星瀾也不勉強,又問:“元卿今日怎麼進宮了。”
元肅回得極其簡短:“向陛下回禀聖駕遇刺一案的調查進展。”
沈星瀾拉長語調“哦”了一聲,過了這許多日,再想到當日的驚險,她還是會暗暗心驚。
“元卿這麼快就抓到幕後黑手啦。”她欣慰地笑道。
“沒。”元肅一個字否認。
他答道:“刺客無一生還,身上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這件事查無頭緒,是臣無能。”
沈星瀾仍期待着看着他,等着他說“但是”。
“隻臣有懷疑的對象。”元肅果然來了個大轉折:“公主請想,誰最願意看到天子被刺,天下大亂?”
我總不能說是你們元氏父子吧……沈星瀾忍住乜他的沖動,思忖道:“莫非是北邊的人?”
元肅道:“臣也作此猜想。當年先皇南遷,舊京都淪陷,北邊蠻族便入主中原,華北大半地區歸于大朔朝。北朔南周,天下二分。如今陛下與公主回朝,他們自然想趁此機會行刺,好趁亂再次南下,吞并我大周。”
沈星瀾點頭:“說來合理。”
元肅道:“隻臣尚無證據,隻是猜測,是臣無能。”
沈星瀾笑道:“我們父女皆為元卿所救,若你無能,天下還有有能的人嗎?他們既然潛伏我大周,躲過了那麼多城守官差,自然是有備而來,必然一點破綻也不會留,如今死無對證,想來換了誰來都無從查證。”
元肅眸中閃動,他隻盯着她,嘴角微揚:“公主身嬌體弱,沒想到卻也冰雪聰明,又口齒伶俐,看來倒是臣和父親低看了您了。”
沈星瀾的表情僵了一下,她一不小心說多了些,顯然沒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試探。
隻是,她需要被他試探些什麼呢?她又有什麼好被他試探的?沈星瀾不免付之一笑。
元肅定定地看她的笑。
她安之若素地拿起桃花酥來,放在掌中細細把玩。
“元卿可說笑了,我身體不好,可不代表頭腦不好啊,這其中的道理并不難想。”她平淡地笑道:“我也是九歲能通讀四書的人啊。”
元肅啞然。确實,小公主在那次意外之前,也是出了名的驚才絕豔,能熟讀百書過目不忘,能騎射俱佳不輸男兒。若非那次意外,她必不是如今這般半死不活。
元肅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他就此止住,順着沈星瀾的目光看去,問道:“可是臣來得不合時宜,打擾了公主服藥。”
沈星瀾道:“元卿就算不來,我也得磨蹭好一會兒才會喝藥呢。”
“公主自從患疾之後就日日服藥?”他問。
沈星瀾點點頭:“自從那年意外,我的身子就一直不見大好,雖然禦醫全力診治保了我一命,但還是得用藥吊着,少喝一日還可,要是斷了三四日,病情又會加重。”
“這麼算起來......”她掰起手指數了數年份:“也有五年了。”
元肅目光閃爍,半晌又問:“那公主也是從那時候腿腳不便了麼。”
沈星瀾搖搖頭:“也就是從近幾年開始才這樣的,先是雙腿無力,後面就連下床也困難,漸漸成了這般。”
她苦澀一笑,彎腰摸了摸椅子下安放的一雙拐杖:“到了如今,就隻能靠着這雙拐杖行走了。原本還想漂漂亮亮地回京見各位大臣,沒成想倒是讓人見笑了。”
苦澀是真的,讓人見笑也是真的,若是有選擇,她又何嘗想成個瘸子公主。
端起藥碗,将放涼了的苦藥一飲而盡,苦澀在口腔裡漫開。
她也不愛甜食。從前她喝藥是不會吃果脯甜食調味的,她要牢牢記住這日複一日的苦楚。
隻這次,她掰開桃花酥,放進嘴裡慢慢咀嚼,棗泥的香甜蓋過殘留的苦味。
哪有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不怕苦,不愛吃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