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喜歡這個有意藏拙的小公主,隻覺得她将他們當傻子耍,而他平生最恨被人耍,又嫌惡于她心眼太多,他也不喜歡心眼多的女子。
但站在父親面前,他卻說:“何必呢,能用的傀儡多的是。”
元歡道:“不想被掌控的傀儡也多的是,你忘了自古權臣都是什麼下場。”
“我們掌握兵馬大權,自然不同。”
“哈!”元歡揚聲喝笑,好像聽到什麼可笑的事:“當年淮南王沈祁不也是掌握兵馬大權,就連大周一半的疆土都是他保下的!說他是老皇帝的恩人都不為過!可他落個什麼結局!”
元歡一手拍在桌案上,拍皺了筆墨未幹的紙面。“明明可取而代之,卻信什麼君臣綱常,自個兒把自個兒給埋進了黃土裡,哼,愚蠢至極!”
他将紙張揉進手心,扔到元肅腳下。“這點婦人之仁不可有!什麼群臣反對,老子馳騁朝堂這麼多年,什麼風浪沒見過,不照樣屹立不倒,那些文官就是紙糊的老虎,你慫什麼!”
元歡向來嗓門洪亮如鐘,此時他亦有怒火,說話時整個書房都回蕩。然而元肅照常侍立,一步不移一言不發,就像一團棉花,元歡發洩的怒意竟似未在他身上着力半分。
元歡繞過書桌踱了兩圈步子,忽側過身軀朝向元肅,完全收回了剛剛的怒氣。
“肅兒。”他開口便喚元肅的名:“你是最像我的兒子,你大哥性子軟,我不放心将江山交給他,倒是你……”
“說起來,你大哥已經娶妻,将來尚公主這樣的事,也落不到他的頭上去。”
他伸手拍在元肅肩上,掌心寬厚,幾乎将元肅的薄肩一把籠住。
“肅兒,我最器重的還是你啊。”
“兒子明白了。”
元歡颔首:“放手去幹!那幫兔崽子活膩了,也該殺一儆百!”
元歡背手繞過元肅,踢開扔到元肅腳下的紙團。
日頭正盛,元肅從書房出來,被烈陽刺了眼睛,貴生打了傘給他遮陽,卻被推開。
元肅手指拂過被他父親按過的肩頭,目光一凝,他撣去肩上灰塵,日光裡漫了一層如煙細霧。
什麼最像自己的兒子,什麼最器重他,什麼要把公主嫁給他,這套騙人的說辭,他聽過太多次。小時候他還會相信,可現在……
“呵”。
他頭也不回地走下台階。
……
這一天,自認周臣的官員們進了宮,聚集在武功殿外。
新京都的建造仿照了舊京都,雖然再不及舊京都的繁華富麗,大體布局仍與舊京都一樣,皇宮更是如此,隻除了武功殿。
武功殿是先皇玄帝在時,淮南王沈祁督建的,為的是紀念大周因外族入侵失去大片國土後,大周将士們為堅守防線做出的頑強抵抗。
三十萬将士征戰,最終回來不到一半,如此慘烈,才護住了南周,北朔南周,二分天下。
武功殿建成之後,因着淮南王家敗落,此處便被玄帝冷落,久而久之,變成了一處政治意義大于實用價值的地方。
現在,由朱目深領頭的幾十名京都官員齊齊聚于此地,他們四下一望,整個朝廷出頭的隻有他們這些人,不到十分之一,心中無不悲涼。朱目深沒有猶豫,徑直走到最前頭跪下了。後面的人見此,也跟着跪下。武功殿外黑壓壓跪了幾排人,如黑雲壓城。
他們跪到整整一天,從白天到傍晚。太陽西沉,夕陽在黑壓壓的官服上展開橙紅薄紗,勾出彎曲但堅闊的脊梁。
身着暗青勁裝的元肅站在這些人面前,沉默地看着,他隐在陰影中,眼底暗着,叫人看不出喜怒虛實,因是這樣,才更叫人不安。
“大人。”元肅的下屬馮昌有些猶豫地問道:“還讓他們跪着嗎?”
司隸校尉統禦的十幾名中都官徒隸們都已經待命多時,他們一個個虎背蜂腰、勁裝長靴,都佩了刀,往那一站,壓人的氣勢就卷着風滾滾壓來。此時眼看餘晖将盡,中都官徒隸們都緊緊腰身蓄勢待發,隻待校尉大人一聲令下。
司隸校尉元肅沒立刻下令,隻問道:“各位大人,還不回去嗎?真要令陛下為難,你們這些做臣子的才高興?”
朱目深閉目沉默,好像沒有聽見。
元肅厲聲道:“來人!”
一把把銀刀齊齊亮出,日光退去的露天廣場瞬時大亮。徒隸們的刀尖對着這些跪地官員,刀尖的銳氣幾乎要隔空破開官員臉上的肉皮。
為首的朱目深仍是閉目養神,一言不發,似乎這些刀尖對着的不是自己。
元肅的狹長眼眸略略一緊,臉上浮現出冷厲的笑意。“啧,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們?”
朱目深道:“那還等什麼?”
元肅話雖如此,卻不下令再進一步,他哼笑一聲,随意撣了撣窄袖。
行,你們就等着吧。
馮昌問:“大人,陛下來問過了,咱們怎麼答他?”
“答什麼?有什麼可答的?”元肅斥他,便是被這攤子攪得心煩。
隻又想起什麼,側目提醒道:“還有,公主體弱,這事沒必要讓她知道,讓宮裡人都管好嘴,透露一句,要他們腦袋搬家!”